第一章 宋氏九年,六月生的。

  大火纷飞,浓烟四起。这座曾经匠心独具,黑瓦白墙的秀美官邸,如今早已失了往日的风光。熊熊的火光甚至染红了整座中城的天空,与晚霞连成一线,仿佛一片血池。

  我惊恐的看着院内四处逃散尖叫的小厮佣人,飞烟火花之中,残阳之下,一位穿着盔甲的英俊男人骑在黑色骏马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缓缓转过头,看见了我。是他!!为何是他?

  原国宋氏二十三年。

  “忆芗,今晚与你母亲别过,明日姨母就要送你去中城了。你行李可要拿好了,别漏了什么。中城距离我们这明疆小镇可远着呢,你这一去,怕是不到过年是不会回来了。”

  “好的姨母。”

  我十四年前生于原国的边疆小镇明疆。听附近的邻里说,明疆为原国与已经覆灭的锦国交界之处。二十年前,许多人从锦国逃来这个小城,从此与原国人一道居于此城,大多务农为生。我爹爹曾经是个铁匠,可惜在我一岁时外出遇上山洪,从此音讯全无。娘亲深知爹爹很可能已经逝去,所以将我取名陈忆芗,意是回忆起田间谷香的意思。据娘亲说,当初与我爹爹便是相识在这田间谷物成熟时。

  我娘亲家里是多年前从中城迁至此处的,中城我虽从未去过,但听说是整个原国除了都城运京以外,最大的城市了。娘亲少时家境良好,读过书认过字。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被迫来到这乡野小城,后嫁于我爹爹。爹爹失踪后,娘亲一直独自抚育我长大,她虽历经磨难,却保有大家闺秀的贤惠大方,除了教我自理生活,也常教我习文断字。只是我资质一般,又有些乡下孩子的顽劣。字虽认得不少,但不喜欢那些诗词歌赋,整日只想着和附近的小伙伴在外野玩。

  我隔壁住着的严允哥哥便是我从小的玩伴。他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总是扑闪扑闪的,双眼皮也很好看,是我们这小镇里出了名的好看孩子。我自打记事以来,便认准了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总是跟在他身后“允哥哥,允哥哥”的叫个不停,不是求着他带我去偷邻里田间的红薯,就是要他给我摘河堤边的芦苇花。允哥哥性子腼腆,也不常和镇子里其他的男孩子一起玩耍。平时除了被我死缠烂打的拉出家门,几乎只愿在家看看书,练练字。和允哥哥的性子不一样的是,他的爹娘却是热情之人,平日总是叫我去他们家一起吃饭,允哥哥的爹爹做得一手好菜,待我也极好,时不时的还常帮我娘亲做点重活。我虽没有了爹爹,但有允哥哥的爹爹待我好,想必就是和有爹爹的也差不多吧。只是允哥哥虽生得好看,他爹娘的外貌却很一般。而我呢,恰恰相反,我娘亲长得温婉大方,而我却生得普通,除了个子比一般同龄女孩高一些,别无长处。照我娘亲的话说,最多算得上清秀,说不得好看。兴许我长得更像我那没有留下印象的爹爹吧。

  原本我应该同这镇里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再过个几年等父母去哪家说个媒,然后结婚生子,继续这平淡普通的生活。但没想到娘亲这两年身体抱恙,还生了心悸之症,越发不能照顾我了。娘亲担心我这不学无术的样子以后谋不到出路,便让我姨母明日送我去中城的一个大户人家的绣坊去学刺绣。想着刺绣可以锻炼我的心性,学成之后也可以回明疆赚点生计,谋条生路。我虽然对刺绣并无兴趣,但也心疼娘亲的病,便答应她会好好听话,去学门手艺,日后回来赚了钱,再来孝敬她。

  如姨母说的,中城离这里很远,乘马车也要走上四/五天,我这一走怕是要过大半年才能回来。我想着此后不仅娘亲见得少了,连允哥哥也不能常见了,心里很是不舍。吃完晚饭,便来到允哥哥家。

  “小亿芗,你是不是明日要去中城啦?”还没走进允哥哥家的院子,就听见允哥哥爹爹急着走出来迎我。

  “严伯伯,我明日就要走了。以后见不到你们,定会难过的。”

  “你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惦念着严允还是你严伯伯,又或许是惦记着严伯伯的菜吧。”

  “哈哈哈,严允哥哥是严伯伯的儿子,严伯伯家的好吃的也是严伯伯做的,所以亿芗自然是会惦念严伯伯的。”

  “哎,你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以后去了中城,到了大户人家可要小心了,别得罪了那些达官贵人,到时候怕是你严伯伯也救不了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娘亲和姨母都叮嘱过我了。”我等不及已经快速走过院子,推开了允哥哥的房门。“允哥哥,我明日便要走了,可舍不得你呢。”

  允哥哥从椅子上站起,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转身走向一个小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芦苇编的小花环递给我说:“以后我也不用被你拉着出去偷别人家菜园子了。我也可以安心读读书了。给你编了个小花环,留着吧。”

  “哼,允哥哥这是舍不得我才送我礼物吧。”我一把接过芦苇花环,戴在头上,开心的说道。允哥哥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却抿嘴说道:“你这性子,若是不收敛一些,去了大户人家定要吃亏的。你还是以后安心学刺绣,少说话多学艺吧。”

  “会的会的,你怎么和他们一样整日说教我。刺绣我是不知道能不能学下去,不过能去中城逛逛,涨涨见识也是很好的。等到我学成归来,再回来找允哥哥。允哥哥那时候可不能和别的女孩玩在一起。”

  允哥哥笑了一下,“这可不一定,说不定等你回来,我早就娶了谁家的美娇娘了。”

  “允哥哥才不会这么早就成亲呢,允哥哥不是说,要好好读书,以后去都城做大官吗?”

  “你又满口胡话了,我何时说要去做大官,我只说要去都城看看,看看皇宫是否如书里写的那样巍峨,商贸集市是否如镇子里去过那的长辈们说的一样繁华。”

  “那等到亿芗从中城回来,跟允哥哥好好说说大城市的样貌。”

  “好,我等你。”

  第二日一早,姨母托人找的马车就停在了我家门口了。姨母并不是我娘亲亲姐姐,原本只是一个远房的亲戚,但是与我们住的近,这些年来的来往就多了些。

  娘亲依依不舍的看着我,严伯伯一家也来了。我取过她手里替我收拾好的行囊,不敢多看她一眼就坐上了车。我深知自己的顽劣伤了母亲的心,又害怕以后去了中城也没能达到她的期许,加上母亲身体虚弱,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只说了句:“亿芗以后会努力学习,等过年就回来看母亲。”

  我看见母亲眼角的泪珠,听见她说“孩子,娘亲只希望你能学点手艺,以后在这世间也能有个出路。你以后在大户人家要谨言慎行,照顾好自己。”

  我偷偷抹了抹眼泪,独自坐上了马车。又从车窗的布帘间看到母亲正用衣角擦拭着眼泪,心里越发迷惘了。马车开动了,我听见允哥哥说了声:“亿芗,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你娘亲的。”是啊,没成想,我这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就要离开从小熟悉的环境,从此过上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子了。前路漫漫,以后是否就不能如现在这般自由自在的玩乐了呢?

  马车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姨母家。姨母住在明疆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她年轻时在中城作过工,所以结识了中城那家大户人家的绣坊秀女。如今得知他们需要新招一些年轻女孩去学刺绣,也听说我无心学那些文邹邹的东西,便同娘亲说了,带我去中城学习学习。

  马车停下后,我见姨母手拉着一个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一同上了车。同我说道:“亿芗,这是小婉,她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她儿时的时候爹娘就不在了,是个可怜的孩子。这回她同你一起去中城学艺,你和她年纪相仿,以后在中城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我看了看眼前这个面容乖巧的女孩,心想着比起她来,我还有娘亲疼爱已经幸福了许多了。她先是有些害羞的低头看了看手指,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打了声招呼:“你好,我叫刘沁婉,你可以叫我小婉。今年十四岁。”

  “你和我同岁哦,我叫陈亿芗,你叫我亿芗就可以。你是几月生的?”我看着她,她的皮肤白白的,脸也是秀气的鹅蛋脸,脸颊因为害羞泛着红,看上去还挺漂亮的。

  “宋氏九年,六月生的。”

  “那我比你大一些,我二月生的。”

  “好了,你们俩这就算相识了,也算是有缘,以后去了中城可以相互多帮帮忙,一起好好学刺绣。”姨母笑着说道。

  一路上,马车行驶在石头子的土路上。路途颠簸,我与姨母、小婉三人都显得很沉默。

  “你喜欢刺绣吗?”我这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终于主动问起坐在身边的小婉。

  小婉一直低着头,听见我突然问话,小声地答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见过一些绣花的手帕,很漂亮。”

  “那你去过中城吗?”

  “没有。”

  “你害怕吗?”

  小婉眼睛垂了下来,说道“我没去过,所以有些害怕。”

  我见她这温婉可怜的样子,内心燃起一种姐姐的保护欲,便说道:“你别怕,我也没去过,不过我不怕。以后我们相互照顾,不用担心的。我听说,中城很大,街市很多,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到时候你就会喜欢上那里了。”

  小婉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转头看了看姨母,早已睡着了。

  四日后,我们终于到了中城。姨母说,中城之所以被称为中城,就是因为地处原国的中心。虽不是原国都城,却是一个知名的商业大城。这中城果然是明疆比不过的,我和小婉坐在马车上看着路边热闹的集市,叫卖的小商贩大声地推销着各种糕点果蔬。路上的行人很多,男女老少的几乎塞满了整个道路。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漏过了一点新奇的玩艺儿。我看得出,小婉也是好奇的,不过比起我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收敛安静许多。

  马车在中城里又行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停在了一户庭院外。姨母下了车,与站在庭院门口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寒暄了几句,就掀开了马车帘子,让我和小婉下车。

  “来,亿芗和沁婉,这位是徐姑姑,以后就是在绣坊教你们的师傅了。徐姑姑是绣坊资历较长的管事姑姑了,和我相识多年了,会好好待你们的,你们以后也要听徐姑姑的话。”

  “徐姑姑好。”我和小婉一同说道。

  这徐姑姑虽然上了点年纪,但眉宇间有着一种端庄气质。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裙子,领子和袖口上绣了浅蓝色的花纹,简单却很精致。

  “好,好。你们两个都乖巧的很,年纪小小就离开了家,以后有什么不习惯,就告诉徐姑姑,徐姑姑会照顾你们的。”

  姨母将我们的行囊从马车上取下,交到我们手里。“好了,姨母就送你们到这了,你们两个跟徐姑姑进去吧。姨母也要回去了。”

  “谢谢姨母。”

  徐姑姑转身走入庭院,我和小婉跟着她。我抬头看见这大门上有个匾额,写着“上官绣坊”四个大字。走过大门不久,就看到一个四方的大院子,院子三面各有一间大房间,开着的门里摆满了一排排的架子,隐约也看到一些女子坐在里面,手里拿着针线,在绣着些什么。院子中央有颗大大的桂花树,现在正是桂花开花的季节,满院都是桂花香,甜甜的。

  “这就是绣坊的工房,东南西三面的房间都是。你们看到那些木头架子了吗?那些是绣花架,可以绣大幅的绣样,等你们以后学成了,就可以用了。现如今,你们才刚来,要从最小的绷子开始学起。”徐姑姑指了指院子里的房子,又继续带我们穿过一个小门,走到了后院。

  “这几间房就是绣坊的寝室,绣坊的绣女们都一同住在这里。房间大致按你们年岁分开了。东面住着绣坊的一些未成家的绣女师傅,西面住着已经学了些时日的年长你们一些的绣女。你们这些年纪最轻的,住在靠北边的寝室里。”说着推开了北边寝室的木门,招呼我们进去。

  这间寝室挺大,通铺上依次摆了大概七、八床被子。房间里有几张桌子和凳子,上面摆着茶具。

  “你们两个以后就住在这里了,这房间不小,虽然朝北,有点阴冷。但到了冬天,会送来炭盆,也是暖和的。你们今天就收拾一下行囊,休息休息。明早我再带你们去工房那边看看。”

  “好的,谢谢徐姑姑。”

  徐姑姑走后,小婉便默默开始整理行囊。我闲不住,问她:“你想不想同我去工房那边看看?”

  “徐姑姑不是说明早带我们去看吗?”

  “徐姑姑是说了明天,不过我们现在看下也无妨吧,反正是来学刺绣的。”我好奇心一上来,想劝她一起去。

  可惜小婉如她的样子那样安静守规矩,没有被我说动。我便自己出去了。

  我穿过寝室院子与工房连接的小门,踮着脚从工房窗户往里望,里面有二三十个年轻的女子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手握着针线。傍晚的夕阳穿过窗户洒在屋内,秀女们手中的针线在这光照下一闪一闪的反着光。从明天起,我便会和她们一样了,以后学了手艺,赚了钱,我也可以让娘亲过的舒服点,让她也看看我的厉害。

  我踮脚站了一会就觉得脚酸了。左右望了望,看见西面的那间工房旁有条小道。我心想着徐姑姑并未说过那是通向什么地方的,就好奇的走了过去。我弓着腰透过通道向里望去,里面是个有着假山池塘的小院子,除了有间红顶的房子什么也没有。我看了看觉得无趣,转过身准备离开,却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身体厚实的很,我直接被撞倒在地。

  我痛得捂着头,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壮实的脸圆圆的,眉毛粗粗的少年居高看着我问道:“你是谁?你在这秀坊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

  “我是新来的秀女,是你撞倒了我,却还质问我是谁!”我气恼的看着他。刚才那一撞,我的头可疼死了。

  “哼,你休想骗我,你若是秀女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我见他看上去比我高大许多,样子好像也比我大上一两岁,怕自己打不过他,便不想与他计较。我从地上坐起来,拍拍手准备走。

  “嘿,你这个小骗子居然想跑?”那胖少年一手拦住我的去路。

  “我说了我是新来的秀女,你不信大可以去问徐姑姑!”

  “好,我这就抓你去见徐姑姑!”胖少年说着便抓起我的胳膊,准备拽我去工房的方向。

  “文隆!休得无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叫住了他。我转过头去,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急冲冲的跑过来。

  “爹爹,这个小丫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还谎称自己是绣女,我这准备拉她去见徐姑姑问问清楚!”胖少年对着那中年男子说道。

  爹爹?这中年男子竟是这个胖少年的爹爹。这中年男子身材清瘦,脸型瘦长,实在和这个壮硕的少年毫无相似。

  中年男子走过来,拉开少年的手对我说道:“这位小妹妹,我儿子文隆刚才拉扯了你,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转头又对那少年说:“文隆!爹爹跟你说了多少次,休要在外胡闹,你再这样不听话,爹爹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爹爹,明明就是她。。。”少年愤愤地说。

  “够了,她确实是新来的秀女,徐姑姑之前同我说过的,近日会新来两个秀女,想必她就是其中一个,你莫要如此了,快同她道歉。”

  少年撇撇嘴,冒出一声小小的“对不起”。

  我心中有不平,没有回应他。他爹爹见状,笑着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叫陈亿芗,从明疆来的。”

  “哦,明疆来的,那路途很辛苦啊。我姓秦,以后可以叫我秦叔,我时常来往于绣坊和城里的上官布坊,是上官府上的一个管事。时不时会挑选些绣品带去布坊买卖,我们以后估计还会见面的。这是我儿子,叫文隆,今年开始,陪我一道出来熟悉生意,也学着帮上官家做事。”

  “上官家?就是这上官绣坊的上官家吗?”我想起绣坊外的匾额。

  “是啊,这上官家是中城著名的大户人家。经营着大批的商铺,除了这绣坊/布坊,还有不少酒楼,钱庄呢。你以后在这里也可安心学艺,有了好的绣品,也可分得月钱。上官家是良善的大户人家,你如果做得好,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原来是这样。。。”我似懂非懂的答道。

  “爹爹,你同她个乡下丫头说这么多干嘛,说那么多她也听不懂。天色不早了,咱们快走吧。”秦文隆有些气恼的说了句,说完还瞪了我一眼。

  我也不忘瞪回他,看着他爹爹拽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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