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挽心之言

  甄连城回到自己的房间,灌了整整一壶冷茶。

  离尘宫比不得重华宫,重华宫总有贴心又神鬼莫测的宫人把所有的生活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茶水永远是温热的,点心永远是刚蒸好的,人只会出现在你刚刚好需要他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一切都顺着尊贵的皇太女的心思。

  离尘宫是废太子的居所,虽然圣帝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短缺克扣叶西风,但总有逢高踩低的宫人宫侍,侍奉起来就没有那么尽心尽力。毕竟是个废太子,长得好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挣前程。

  而且,叶西风也不在乎,他整日除了看书就是写字画画。

  所以离尘宫的宫人,就服侍得颇为怠慢了。

  在叶西风有限的皇太子岁月中,有过淋漓豪情,有过挥斥方遒,有过壮怀激烈,有过需要怀念的人,有过难以忘怀的事,然而这一切,都在他遇到一个唤做云笈的民女后改变了。

  他曾经一腔热血地说服先帝和圣帝求娶这个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助益的女子,即使先帝的痛斥也不能改变他的热情激昂,神采奕奕许下壮志豪情的振兴大唐的承诺;直至得偿所愿,直至被高门世家冷落乃至中伤,直至太子妃云笈郁郁寡欢病弱而终。

  那个神采飞扬的太子终于被消磨了所有的英气,满不在乎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病逝,母亲夺位改换新朝,一人独居在皇城最偏远的离尘宫。从此不问政事,不谈诗话,没有任何需求,只是很单纯地活着而已。

  但是甄连城不能不在乎。

  在首阳山上训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叶南风不会留太多时间给圣帝,更不会留太多时间给贾东风。

  而且他需要真相。

  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冒一个险。

  苏挽心近日不大舒服,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年纪大了肠胃有些衰弱,总之有些难言之隐,甚至有些影响到了她的殿前侍奉。

  毕竟,在素有洁癖的圣帝面前放屁,实在有些大不敬。

  于是她今日告了假,特意去了趟太医院,在太医院诊断完取了药包,前脚刚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便碰上了一个她实在不大想碰上的人。

  甄连城笑眯眯地替苏挽心拿了手中的药包,又是深深一揖:“苏姑姑好。”

  苏挽心叹了一口气,这也算是在她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最受不得这些孩子的,便是他们唤她一声姑姑,这个颇有亲情味道的称呼,是注定孤老终生的她对亲情的一点点眷念。

  “说吧。”苏挽心看了一眼甄连城,一边迈动步伐向仁德宫的方向走去。

  这个淘小子,从小就惯会甜言蜜语地骗人套话,如今长大了,还不知段位又高了多少,自己走快些,他总不敢一路跟到仁德宫吧。这样自己能说的,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苏姑姑自小最喜欢皇太女殿下了,姑姑可否把殿下自请更姓前后的事情与我说一说呢?”甄连城真诚地看着苏挽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苏挽心警惕地看了一眼甄连城。

  “连城其实……一直心悦殿下,只是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归来后与殿下有些生分了,此番惹了殿下的厌弃,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甄连城黝黑卷长的睫毛上,迅速地晕上了一层水汽。

  “其实,殿下从来没有变过。”苏挽心看着眼前这个为情黯然神伤的少年,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年的雪很大,仁德宫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为了给甄家求情,殿下挺着肚子,就跪在冰天雪地里,求得昏了过去。还是我过去扶她起来送回重华宫的。哎,可怜见的……”

  “后来据说殿下发了一场烧,又赶上临盆,极为凶险,陛下心急如焚,打发太医和稳婆去瞧殿下,却被那傅欢情打了出来,据说最后还是按殿下自己的意思,找了宫外的稳婆接了生。我那时就觉得,只怕殿下此举要寒了陛下的心了,哪知道殿下生了怀璧郡主后,竟然转性了,给陛下呈了封折子,说自己错了,生儿方知娘养恩,要更为母姓,要辅佐陛下。陛下这一喜,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陛下赏下的那些面首啊,其实殿下一个都看不上,但是殿下爱才,这些个少年,也算是家族不看重的弃子,可是殿下敬重他们,与他们整天讨论时事政务啊,有时也会弹琴唱乐,下棋什么的,可我看得出来,殿下没把这些人当面首,殿下还留意着各地的官员情况,一得了合适的位置啊,转手就把合适的人介绍过去了。遇上介意重华宫身份的,殿下还会帮他们更名改姓,让他们有个全新的开始呢。所以后来啊,这些人都念着咱们殿下的好呢……”

  “可殿下心里苦啊,她心中还是只有连璧公子啊,重华宫寝宫那副连璧公子的小像啊,保存的那么好,不是宫人保养的,都是殿下亲力亲为日日拂拭的。”

  “说起来,殿下与连璧公子也真是有缘无分,连璧公子也是的,为什么要在大婚前送我们殿下一副恨春迟的桃花图呢?他都要成婚了,如果真的有心我们殿下,大可以拒婚嘛。在大婚前撩拨我们殿下,这算是个什么意思,天下人都说我们殿下抢人不对,可是谁知道连璧公子送画的事情呢?平白污了我们殿下的名声……”

  “偏偏连璧公子什么都不说,我们殿下也不辩驳。再后来啊,就有了甄家的无妄之灾。要我说,那也是真的是无妄之灾。都是那郑有为,那日下了朝,把甄相拉到流觞阁旁的曲桥上说什么陛下牝鸡司晨,只要甄相振臂一呼,天下士族莫不回应。当朝就要拨乱反正,让西风殿下即了位。这才算得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唐……”

  “郑有为?!”甄连城耐心地倾听着,丝毫没有打断苏挽心絮絮叨叨的叙述,终于抓住了一团乱麻中的头绪,“是郑有为劝我爹当朝向……陛下发难的?”

  苏挽心点了点头:“是啊,我那时正好在曲桥下打盹,听得十分真切。所以我才说是无妄之灾啊,后来只有甄相和几位大人出头,郑有为倒是麻利地起草了陛下的即位诏书,一点事都没有……”随即脚下停住了。

  咦,不知不觉的,竟已经走到了仁德宫的门口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这陈年旧事的话匣子一打开,竟止也止不住。

  甄连城顺着苏挽心的脚步停顿也停住了,抬起眼,正看见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傅殇居然怒气冲冲地冲进了仁德宫。

  一丝凉气从脚底升起,甄连城电光火石间中抓到了头绪,关于叶南风阴谋的头绪。

  但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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