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鱼缸水买保险

  阿姐又跟着爸妈出远门了,不过这次跟以往不同,她留下了不止一屋子拉得紧紧的窗帘,还有一张保险宣传单。

  说实话,以我所了解的阿姐的个性,这张东西绝对是个忘了被她丢进垃圾桶的幸运儿,她从来不能忍受任何外来纸片被放在床上。只是不知这天怎么回事,也许她因为出门的事儿太高兴,忘了检查床铺了。我非常能理解这种高兴,我做梦都想遨游世界,吃遍全地球的罐头。如果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才不会在乎自己的窝里堆了多少垃圾。

  我吃完午饭进屋的时候,龟兄已经被房间里所有布做的玩意儿围成了一个圈,他像是在跟他们讲什么课,我隐约听到“意外”、“生病”的字眼。我跳上床瞄了一眼躺在上头的那张硬邦邦的纸片,标题倒是非常醒目:“苹果保险,全家的平安果”。平安果,去年圣诞节的时候阿妈笑眯眯地说着“愿我们白白平安一生”的时候分过我两小块,我当时还以为这是什么神棍食品,吃了就能凭空变出一身蛮力来。然而好不容易味同嚼蜡地吃进去了,却什么也没发生,我依旧是只平庸还能吃的更年期肥猫,这让本来就不爱好吃水果的我对以果字儿结尾的所有东西都产生了更深的偏见。所以此刻的我盯着这张措辞热情的纸片,眉头中间都能夹根牙签了。

  但有一说一,下一句标语就比上句看着顺眼多了:“为您的珍爱之物上一把安全锁。”珍爱之物,我莫名爱听这种叫法。那感觉就像你的最爱即使在你心中已经熠熠生辉,不可替代,但当你学会了“珍爱之物”这种叫法时,好像这件事物在其本来的光彩上又要增添一圈精致的光边,或者金边——总之它们会变得更美,更让你心醉。

  所以当我学会了“珍爱之物”以后再次想到鱼缸时,感觉那层又深又厚的水面上,除了平时鱼儿们常搅动出的温柔涟漪外,过滤器作用下的水声似乎也更动听了,就像电视里那些森林纪录片一样,那些脸上脏兮兮的家伙,把自己套在一个像香肠肠衣一样的袋子里睡觉,他们在睡着的时候也能听见水声,来自小溪,据说海呀湖呀河呀这些大家伙最初都是小溪,就像所有老猫最初都是小猫一样。鱼缸水流动的声音就像小溪,这种声音总是在的,但你不会觉得它吵。我甚至沉迷这种声音,尤其在凑到浴缸边喝水的时候,我低下头把嘴伸进水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流动着的自然之声就在我耳边,就在我耳边——啊,我是这样幸福!

  我爱边大口吮吸着我心目中的仙女湖圣水,边沉醉在我为自己编织的美梦里——一座猫粮海滩,和一整片海的鱼缸水。直至一记捞鱼网精准地劈中了我的臀部,我只好熟练得让人心疼地抱头鼠窜,伴着阿姐被拔高了好几个八度的尖叫:

  “臭老白,你又去喝鱼屎了!”

  我得说我不服气,阿姐总是这么武断就下定论,她从来不知道我早跟池里两条清道夫大哥商量妥了:我绝不在他们的用餐时间来喝鱼缸水,而他们要确保在某个时间点之前把水里的鱼屎都清完,因为那之后就都是我的喝水时间。阿姐竟然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说我吃鱼屎,她简直没有把清道夫大哥们的生命放在眼里,虽然他们爱吃鱼屎,但他们的生命也是有尊严的。因为他们不光吃自己的鱼屎,还吃同伴的鱼屎,他们对世界上所有的鱼屎一视同仁,没有因为哪条鱼不够漂亮就对它的屎也嗤之以鼻,这是一种值得学习的慷慨精神。

  说到这又想起阿妈,阿妈倒是没有什么对清道夫大哥不尊的迹象,因为比起“吃鱼屎”的露骨表达她一般只会说“老白又去喝臭水了!”,然后用同样的那根捞鱼网抽我的屁股(这一点完美证明了阿姐是她亲生的)。而我这回不服气的地方在于——鱼缸天天都放在家里,而阿妈又是极爱干净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她至少一半时间在家搞卫生。说我喝臭水,那不就等于说她自己用臭水养鱼吗?先不说鱼在臭水里能不能活,人闻着臭水的味儿也受不了吧!

  综上所述,我对人类的认知实在是变了又变,始终无所适从。他们有时候厉害得好似知晓万物,有时候说的话却毫无逻辑可言,蠢得让所有其它物种都难免怀疑他们是不是走后门当上的地球霸主(虽然没人知道后门存不存在)。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买份意外险?”鲨兄闷闷的声音从他身体里那包棉花传出来。我猛地回过神来,脑袋骤然一动差点把旁边的鲸兄撞下床摔个脑震荡,我没敢看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瞪了我一眼。对面的鲨兄看大伙表情惊异,就用他的大舌头多解释了两句,“你们懂的,就是防止我因突发的呼吸衰竭死掉,毕竟我没有鼻子,对吧?”

  “你是不可能因为这个死掉的,老兄。”我说,“你自己看看你那张大嘴,不把我们大伙份的空气都吸完就不错了。”

  鲨鱼歪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像鲸兄那样瞪我,但由于他正处于坐着的姿势,而那双眼睛又长在他脑袋的侧面,以至于他想让我看到他的眼神的时候,就不得不把身体侧向移动成一个别扭的姿势。因此最后无论他那双眼里射出的气场多么强大,也被他那可笑的坐姿全抵消了。不知道他们鲨鱼同类互相吵架时候看着对方会不会笑出声来,反正我憋笑憋得是很艰难。如果你要说我这是在为自己的两只眼睛长得近而骄傲,那么我还真就要告诉你,你说得太对了。

  “我们快搬家了。”阿姐在日记里写道。龟兄把她小本上的话读给我们所有人听,一字一句,连带着画了什么表情符号也不放过。不知日记主人看到这幅场面会做何感想(还好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新家!是新家!”不知道谁在那儿大声嚷嚷。

  “新家会有花吗?”

  “会有鱼吗?”

  “软软的沙发!”

  “装满海水的浴缸!”

  “新家有冰山吗?”角落里的企鹅崽子问。大伙儿哄堂大笑。房间里一时被欢乐的气氛填满,而我的叹气声被淹没成一粒灰尘。

  “你干嘛了,垂头丧气的。”我室友正躺在地板上洗脸,我一下床就跟他撞个正着。“去吃点饭吧,阿妈今天给换新口味了。”

  “没有鱼缸水还吃什么饭。”我嘟囔着,抬起脚垮过他的尾巴走了出去,猫粮碗满满登登的,确实是刚翻新过口味的样子。可我一口也没心情吃,我满脑子都想着那鱼缸和里头的水。它们原本就像又圆又粗的大石柱子——比这间房子还要宽的大石柱子一样,又像已经长了几百万年的老树的树根一样扎在我心里,我从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它。我头顶“喝臭水”甚至“喝鱼屎”的卑劣评价,从不间断地在幽深的夜里或昏暗的傍晚跑去与它相会。我们就像一对不被生物群理解的情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俩,猫与水中仙女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概括。当我的嘴唇(虽然我知道我没有嘴唇)触碰到那甘甜的诱人的流水——每一次我都能深刻地感觉到,没有,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停止爱它!纵然它是水!我无法拥抱的水!

  “龟爷爷,怎么给鱼缸水买保险?”我冲进卧室弹射上床,面前坐着的家伙直接因为我带来的地震坐着翻了个跟头。

  “先不说你要有钱去买。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学会说人话,然后说服这个家里的某个人分你点红色纸片?”先不说阴阳怪气,这老东西的语速就已经慢得让人窝火。我敢赌上自己所有的罐头,赌他如果有胡子的话,这一刻早就开始捋胡子了。就像阿姐看的小说里的老头一样,银白色的瀑布一样的胡子,专供主人说讨人厌的话的时候用。

  这盘谁赢了?我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次的对手是谁,甚至对手存不存在也分不清。但我输了,鱼缸水也要输了。我一定还能想出点什么办法,再做出点什么努力,总之不能撒手放任这一切发生——这么说也许太蠢了,我知道我根本无力控制任何事——任何事。因为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胖东西,更何况还没人能听得懂我说话。

  另外,我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动物能看到我记下的这些东西。但如果你是个人——并且此刻正在读着这些文字。那么我建议你先停下来,为自己是人这件事庄重地感到高兴一下(无论你在此前的心情是好是坏),因为你们能决定的事情太多了——太多了。世界上有这么多种动物,而当中的绝大部分不光管不了别人的事,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可你们一生下来,就确立了全球最强物种中一员的身份,这是一种多么惊人的幸运。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该感到高兴,为你自己,也为你天赐的运气。

  当然,我知道我又在说蠢话了,我不过是只猫,人怎么会听一只猫的建议呢。那么为了避免说出让我自己都发笑的蠢话来,就到这先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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