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个梦

  跑。

  跑。

  跑。

  临南是没有冬季的。东南又咸又苦的海风常年敲击堤岸,为****的佛国带来和煦。没有霜雪的日子,让春的到来不再成为一种惊喜,也让人误以为时间没有尽头。

  夕诏从未感觉到如此冷。大雨和狂风是什么时候起的呢?明明自己被“定”住之前还有红紫色的晚霞——晚霞从那棵古树上直蔓延到海天交界处,那么悠远那么长。可现在一切都了无踪迹。暴雨突袭,耳边烈烈的风卷得夕诏小小身躯直犯趔趄,可是小和尚依旧步履不停。

  快。

  快。

  快。

  青石板路,不知沉寂在此处多少年。幽幽的青苔和从石板间拼命钻出来的青草此时合着雨水,又湿又滑。小和尚的木屐太大了,早已不知在何处被心慌意乱的主人舍下,与最低等的高等植物作伴。雨下得那么大,如瀑般打在小和尚的眼前,让前路上依山而建的屋舍几乎掉了颜色。夕诏赤脚奔跑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腿和胳膊在两侧粗糙的壁砖上蹭出的血红印记隐匿在雨水的冲刷中。小和尚大口喘着气,逐级而上,抬头看,佛门的金色房檐就在眼前。

  快一点,快一点。

  “师!……师父!开……开门!”小和尚被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双手成拳,死命拍在紧闭的佛门上,那力道重,仿佛在用整颗心叩击。不一会儿,金碧辉煌的大门上,就留下依稀血痕。

  “救……救救!救……救命!”夕诏越是着急越说不利索,只能扯着嗓子发出“啊”“啊”乱叫,像一头绝望的小兽。

  门,一丝未动。

  无人回应的不只佛门,甚至盘山而上的门户都各个家门紧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腥咸的大雨鞭笞大地的声响,这声响掩盖了孩子的呼喊。

  怎么会这样?夕诏绝望又后悔,如果自己刚才拉住她,不叫她冲出去,会不会不一样?可是,怎么可能呢?庭院里站着的是她的娘亲啊!那个和她一样会冲自己笑的嘉泰丽。

  刚才,躲在砖瓦后,灵秀的小女孩红着双眼,泪水吧嗒吧嗒连成串,努力推开夕诏紧紧捂在她嘴上的小手,不顾他吭吭哧哧的费力劝阻,回望着他,说:“放开我吧。”

  夕诏用力摇头。他知道,他知道!那些身披胄甲的男人根本不是来接她们回家的!他不放,他不放!是她最先抓住自己,让自己“不许甩开”她的!

  刘翡见他如此,竟不再劝。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笑得凄然却又宽慰。小姑娘不再用力推开抓住自己衣袖的手,而是抬起一只同样小小的手。手中有一片残破的银杏叶,金黄的叶子印着紫红色晚霞,妖冶诡异。小姑娘说:“嘘!你听。”下一瞬,夕诏就听见那普通的叶身竟突然震动起来,自头至尾,直直耸立!而也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了——身无疼痛却有千斤重。他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嘶吼咔在喉咙唇齿间,只有眼珠能追随她。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个环抱千年古树的庭院。

  不知过了多久自己终于得以动弹,待冲入庭院,却只见着嘉姨冰冷的身躯。

  她呢?她在哪?

  对了,去找师父!这里可是临南,他们怎么敢大摇大摆地亮出刀剑,逼人喝下毒药?!师父会帮我们!

  但显然,自己的愿望落空了。临南金灿灿的佛门自始至终也未曾让他们进入。

  跑,往回跑。就算决然一身,也不能让他们把她带走!

  “小孩!干什么的!”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提起来。身后男人银色的护甲闪着寒光:“知不知道今日只要离开房门,就不能活着命回去?”

  “怎么了,找到那个女孩了吗?”远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无事。”陆离瞥一眼被提在手中的小和尚:“山猫而已。”。

  “你生得这般好看,以后就做我的驸马吧?”小姑娘笑眯眯抬头望着银杏树上的小僧人。

  那么高的枝丫,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上去的。

  “只是,你得需对我一人真心。”

  “接亲”的队伍里没有陆歇——虽并非什么真正嫁娶,但避嫌却是要的。

  秦苍坐在马车里,手捂着心口玉佩的位置,觉得此一路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自己算是无拘无束过了六、七年,眼下重回齐昌,“重蹈覆辙”。

  “押送”自己的是陆霆,那个小时候脾气暴差,现在明面上收敛不少,实际上性情毫无长进的陆霆。

  “喝酒吗?”

  “不喝。”

  “冻死拉倒。”

  天气确实冷。途径榆礁,下了丘陵是一片光秃秃的枣树。一队人马停留休整。秦苍坐在外车沿上透气,陆霆在离她不远处站着,依着树、抱着刀,静静饮一口软囊里的酒暖身。

  秦苍想,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就这性格,以后铁定媳妇都找不着。

  “大霆子,你家王爷为何娶我?”

  “你要问几遍?日子过得太好了,想不开呗。还有,我叫陆霆!”

  “好好,陆霆就陆霆。我认真的,你看,咱们也算是幼时故交了,现下齐昌金銮殿里乱成什么样,连坊间都传得有模有样,你不会不知道。我要以身犯险,也得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人,冒得什么险不是?再说婚嫁是大事,我不明不白跟你们趟这么一趟浑水。万一怎么样,简直死不瞑目。”

  “这又不是真嫁娶……不过,确实并非王爷本意。”

  “那为什么最后是我呢?”

  “王爷既决定,便自有意义。我不敢擅自揣测。”

  “你这人……知不知道话说一半,口舍会生疮的!”不是陆歇本意。难道夕诏的猜测不对?还是点名要我的另有其人?

  “大霆子,你家王爷为谁效力?他身后有没有人可以为他做决定?”

  “……”陆霆自动屏蔽。

  秦苍不气馁:“你们王爷派贴身亲兵接我,至少说明:一,或许我真的重要,需要护我周全;二,让别人觉得我重要。不管哪一种,这一路都危机四伏。”秦苍认真看着陆霆:“不论你们未来怎么打算,至少这一路咱们目标是一致的吧?可我连对方图我什么都无从推测,很难保护自己的。”

  “王爷既派我来,我就定会让你安然返京。”

  “不不,我没不相信你。就是这种把自己身家性命交由他人手中的感觉,怎么说呢,不太舒服。而且,要是我能活到过门,也算是你们璃王府的人了对不对?我好歹应该知道一点点情况,好帮你们王爷分忧嘛。”

  秦苍心下并不轻松,不安不断生长。转头突见光秃秃的草木间,一芽青枝擎着霜雪冒出绿意,忽然一个念头也跟着冒出来。

  “大霆子,我问你。就你的了解,刘祁是个怎样的人?”

  “你怎敢直呼祁王名讳!”陆霆腾得站直身子,翻脸。

  秦苍想,名讳?我还跟他一起打架骂街呢!

  “行行,祁王,你们都是尊贵的王。祁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祁王少年时就去北离拜师习武,一直以来不涉朝政。”关乎正经,陆霆渐渐收了气焰认真回想:“先王向来放任祁王游乐江湖,并没有丝毫传位与他的迹象,相反,一心一意教授王上朝堂之事,主动让其分忧。只是这期间不仅不立储,也未全然冷落祁王,甚至……甚至很早就暗示了几位朝臣,自己天命之后,得需好好照应自己这位小儿子。”

  照应?什么程度的照应?

  “祁王性情如何?是不是……嗯……精于算计之人?”

  “不像吧。我是见过祁王几次,看上去是个性情中人。”

  “哦,”秦苍回忆着刘祁的脸,也觉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太过于天马行空:“璃王府也是你所说的朝臣之一?”秦苍学着陆霆的样子,压低声音。

  “这我怎么知道?”

  “你……”秦苍一想,事事不明,人家跟我说了这么多已经很够意思了,况且这些情况也与自己所了解相佐证。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仍处险境,”两人本来说话就小声,陆霆语气突然“和蔼”很多,让秦苍忍不住回头凑近些,却突然感觉耳朵一震,就听陆霆大声喊:“所以别给我惹麻烦,王妃!”

  “我……好啊!大霆子!”要比嗓门大是不是!

  “王妃!请上车!”

  “那走啊!”

  “走啊!”

  闹剧。

  璃王府训练出的将士就是不一样,忍着两人的咆哮就出发了。眼皮儿都不眨一下,更是不会偷笑的。

  己丑年十月十四,瑞熙王大婚。

  旗罗伞扇,红轿鞭炮,凤冠霞帔。

  一大早,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北至南将整条街都惹红了。

  新王登基,为先王守孝,齐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街道上挤满了围观叫闹的人,还有跟着跑来跑去的小童。迎娶的队伍也不驱赶、更不干涉,奴仆皆笑盈盈,见着孩子就抓一把糖果塞给对方。皇家婚礼,盛大又近乎“平易近人”,一来二去就唤来更多人前来见证。

  “璃王府就是璃王府,你看看这排场,多少年来也没看过这么体面的!”

  “就是啊,新娘子好福气,能嫁进璃王府,这后半辈子定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若是再给瑞熙王生下个小小王爷,那母凭子贵,这辈子都不愁了!”

  “你们听说了吗?这女子是个医仙。好像是与临南有关系呢。”

  “呵!什么临南,那就是噱头。不过这女子定是有几分厉害的,我可听说咱们这位大名鼎鼎的瑞熙王,是从霍安深山里将她接出来的。”

  “是吗?”

  “绝无虚言。”

  轿子一晃一晃走得很慢,秦苍在其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也无心关怀。

  自从霍安启程,队伍紧赶慢赶终于在小雪这天入了齐昌。为了避嫌,也为了安全,将自己安排在北地一处宅子。之后的几日几乎脚不沾地,量体裁衣、置办所需,最重要的是学习仪式流程。七日后,行礼。

  从霍安回来,一路舟车劳顿;换了床和屋,睡不好;这几日,繁文缛节极多,纵是秦苍自夸记忆力好,也是要了命。秦苍松散惯了,夕诏也从不干涉她,自小至大,喜好、习性都是野蛮生长,毫无章法。七天,于她,无疑一场苦修。

  一大早,秦苍就觉昏沉沉,特意让陆霆按自己给的方子抓了药。一碗咕咚咚灌下去,才觉得勉强能站起来。这几日,陆霆一直伴着秦苍左右,护其安危。可是让两人惶惶的刺杀等事件并没有发生。

  当时在车里,秦苍就思量着,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万一陆歇就是喜欢自己,就是要娶个平平凡凡的妻子呢?

  基本没这种可能。或许势力间正相互掣肘,暂时无法分心于她;或许对方觉得自己不够重要——不过今日一场,如此盛大,自己在璃王府的地位,在瑞熙王心里的地位已然昭告天下。若是之前太平无恙是因为不够“出名”,那现在好了,绝对的活靶子。

  过门、行礼、送入洞房。

  门一关,屋子就安静下来了。

  秦苍想,酬谢宾客向来只有新郎一人出面即可吗?就确定把新娘子搁这儿,那晚上我吃什么?

  到了璃王府,算是安全了。仪式很顺利,耳听满座高朋、宾客济济,一切相安无事。这也不是什么真娶亲,索性将红帕取下来。头上的凤冠怕是有好几斤重,可又极难摘下来,为了不扯着头发,秦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琢磨半天。幸而,桌上水果点心齐全,枣、花生、桂圆、栗子;苹果、橘子,红皮包裹的糕点。

  “天不亡我。”吃个半饱,喝下热茶的那一刻,秦苍万分感动,捏着茶杯开始在喜房里晃悠。自己盖着喜帕进来的,这是陆歇之前的房间吗?

  应该是了。不过现在,这里被拾掇得一片红,仔细闻,也闻不见熟悉的味道。房间布置比原来有少许调整,进来先是一个大会客厅、接着是隔挡和书桌、书架,最后一块大屏风,内里才是大大软软的床。记得自己幼时多次赖在此处一夜无梦。行,兜兜转转,旧地重游。

  一会儿陆歇会过来吧?他也穿着大红的喜袍吧?我们会说什么呢?秦苍赶快阻止了自己将要延续下去的想象。他只是假意成婚,自己正扮演一个火力集中点,不要自己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可越是想要清醒,却越是头脑昏沉沉。

  不对,这不是自己心智不坚,是……是迷药!

  刚才的水果里吗?糕点里吗?还是茶?一路上毫无奇袭,竟敢在王府内下毒?还是说……陆歇?此刻自己谁都不能信任!

  秦苍觉得身体越来越往下沉。

  这是一组配制复杂的毒药,眼下症状能辨出其中一味当是“半折戟”。“半折戟”初食并无异常,待与胃中分泌酸液结合,缓缓才形成剧毒,反噬食道、胃肠,最终腹内溃烂致死。秦苍感觉腔内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接着胸口开始隐隐发闷,是天华胄隐入皮肤的位置。夕诏只说能解毒,可怎样的效果、怎样的过程却不曾与自己提起。

  不行,要出去,要活着。

  一阵天旋地转,腹部穿透得疼,攀着墙壁走出去,一推门,竟是锁住的!怎么办,在璃王府深宅大院里,若果真是陆歇想要自己的命简直探囊取物。

  “开门!”秦苍忍痛用力拍门。

  门廊处的亲兵远远听到声音,走过来:“王妃可有事?”

  “开门!我要出去!”不知门外是敌是友。

  “王妃,王爷吩咐过,他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踏进房间,也不许王妃离……啊!”

  突然,门从内里霍得大开,正打在亲兵身上。亲兵往后退,就见门外的锁链像点着的香一般,“呲啦啦”冒着烟,化作一滩液体。若自己不被撞开,是不是也会化得肤骨全无?

  再一抬头,门内的新娘唇色鲜红、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立在自己面前,喜帕凤冠更是早已不知去向。秦苍手撑着门。“北斗”一出,没什么锁链能困得住她,可此时逼着自己用了气力施毒,也得到了反噬:头更沉,眼前人影模糊。

  “王……王妃?”七、八个侍卫闻声赶来,正看见刚娶过门的新娘子,向前一探,狠狠吐了口血。大红的喜服,纯白的衣领,瞬间沾染上暗黑血迹。

  “快去请王爷!王妃你不能离开,外面危险!”

  “滚!”怎么,竟如此看得起我,既是下了毒还仍要这么多人才能关得住、灭的掉吗?左手戒指亮出,晃动手中戒链,袖袍烈烈一挥,只见大片闪着幽光的黄色粉尘顷刻飞出。

  “茯夜”顺着袖袍所指,片刻间就击向前来的侍卫;“茯夜”没有“消化”时间,吸入鼻息则霎时倒地。只是持续效果不长,不出一炷香就可能转醒。

  秦苍一把抽出昏迷侍卫的长剑,捂住直直蹿向胸口的剧痛,避开脚下横七竖八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往外走。

  才几步,就见走道尽头,一身绯红的高大男子急匆匆赶来。

  秦苍已然看不清陆歇的脸了,不知是眼前的走道和人在晃动,还是自己在晃动。但顾不了许多,袖口一挥,一剑便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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