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家

  糕点热茶下肚,秦苍已是半饱。淀粉水解后形成最质朴的甜甜蜜蜜带给人愉悦感,也带给人思考的能力。不怕肆意妄为的,情绪外显才得以暴露弱点。秦苍想,从那个脾气暴躁、攻击性很强的陆霆身上打探打探或许是个好办法,于是拿着一开始就挑挑拣拣出的一小盘点心,朝陆霆走过去。

  “小霆哥哥?”

  “铮——”陆霆的剑瞬间出鞘。

  哗啦。

  陆霆转身,低头一看,点心和盛器掉了一地,女娃娃也吓得摔在地上。大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像是还没缓过神。接着,小孩子鼻子和眼眶就红了。

  莫不是要哭吧?怎么办?陆霆有点慌,吞了口吐沫,缓缓收了剑,身体比拔剑时绷得还紧,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哭声并没有想起。陆歇眼见着,地上的小孩颤颤抖抖站起来,直起身子时还直直盯着自己像是防一只猛兽。她抑制着自己的呼吸,极力憋住的眼泪在大眼睛里转啊转。

  秦苍看陆霆手足无措,赶紧胜胜追击:“小霆哥哥,这些脏了,我去拿新的。”说着低下头,和着泥沙,快速把一块块点心捡起来,含着眼泪往山洞案几处跑。

  连哭都不敢,是被我吓的?对方只是个小娃娃,陆霆此刻感觉到有点愧疚。

  秦苍是希望陆霆愧疚的。陆霆周身环绕着太多的不明的敌意和愤怒。愤怒可能由很多因素引起,而两人又是第一次见面,引起陆霆情绪的源头自然不会是自己。陆霆的态度更像是要时刻告诉别人自己不好惹。

  别的尚不明,可迅速了解别人想要的,最大限度迎合别人所希望的,这些,秦苍擅长。秦苍希望陆歇除了愧疚,最好还能非常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比秦苍强大的,这样,气氛或许能缓和点,天也才能聊下去。至于自己慌张跑开,是演技拙略,眼泪实在流不出来啊。秦苍有些害怕不假,不过也不至于吓哭。

  这不,当秦苍再一次拿着点心,怯生生走到陆霆旁边的时候,陆霆周身的戾气已经弱了一半了,可是看着秦苍把器皿举过头顶,依然冷冰冰,不看她。秦苍再绕到暗紫劲装少年的另一侧,来回几次,男孩就涨红了脸:“我不吃!”

  同样是童声,秦苍的声音就奶声奶气不少:“可是小霆哥哥应该会很累啊,苍苍刚刚看到,小霆哥哥很忙的,陆歇哥哥很倚重小霆哥哥!”

  陆霆扫了秦苍一眼。秦苍看陆霆不答话又继续说:“小霆哥哥,我牙疼。可不可以帮我看看是不是下面的牙齿要掉了?”

  这是真话,就在刚才秦苍咬紫薯糕的时候,口中右下侧一个酸软,拉扯的疼痛感,历历如新。

  陆霆听了转过脸,看着尽量张大嘴,小手不断指向口腔的秦苍。虽满脸不耐烦但也仔细看看,过后点了点头。

  秦苍一阵紧张,越疼越是忍不住去舔那颗牙齿,皱着眉问:“小霆哥,你换完牙了吗?”

  “啊?……嗯。”

  “你太厉害了!”

  “……这有什么。”

  “等待长大的日子好漫长哦。”说完还叹口气,故作惆怅。

  陆霆低头看着若有所思的秦苍觉得好笑,小小年纪哪来这感叹?

  秦苍抬起头看向陆霆,突然心思一动:“小霆哥,你有镜子吗?”

  陆霆一愣,“铮——”的一声,拔出了剑。

  秦苍大骇,这次真是始料未及:“你干嘛?!”

  “……剑身可照人。”

  秦苍吐两口气,压下心里翻江倒海。这人半点不讨人喜欢,白瞎了好好的模样。

  “我拿着你看,”陆霆看着秦苍将举未举的小手:“你以为你拿得动吗?”

  秦苍第一次看见自己。

  那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很小,小到有些分不出性别。瘦,尖下巴,眼睛极大,花瓣唇。年幼却目光坚定。秦苍愣了半天。这是我?这是谁?看着并不熟悉的模样,心里一阵慌乱。

  陆霆望着远处,余光里却发现小娃娃呆住了,没好气道:“好看吗?看够了吗?”

  秦苍这才缓过神,赶紧些张开嘴,用手轻轻推那颗牙齿,果然已经松动了。几颗门牙整整齐齐是已经换过的了,后面第一颗大牙刚刚冒出头。那自己应该是7岁左右,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显得更小。

  “小霆哥,你好神气。你还有你家公子都是大将军吧?”

  “我……我不是,但……我家大公子是,二公子以后自然也会是。”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当然确定!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家两位公子,也就是当今璃王府的两位小王爷,从小就征战四方了。这是才打了胜仗,把九泽人打回了家,找妈妈了。”

  小王爷?朝堂权力交织、复杂,皇亲国戚势高、势低也是瞬息万变,秦苍无心显贵,并不想结交朝中权贵。

  “九泽人?”

  “是啊,我们公子在佘驳打退敌人立了功,回京是要受赏的。”

  “啊!好厉害啊!那你们是大英雄咯?”秦苍对于几个地名全然不知,只能暗暗记下,但丝毫不耽误拍手叫笑捧场。

  “那是自然。”毕竟年纪不大,陆霆显然得意起来:“我们二公子才不到14岁呢!”

  “哥哥们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所以陆歇回来看到的画面,是小女孩屁颠颠地踮着脚,努力朝着比自己高几头的男孩说着什么,眉眼弯弯。平日里满身戾气的少年此刻虽然说仍皱着眉,却已然很是放松,侧身靠在岩壁上,双手抱剑,身披秋阳。

  陆歇没有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异样,只觉得一直担心小娃娃会等得着急、害怕,自己赶紧急匆匆赶回来,看来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于是脚步慢下来。身旁陆雷见状,迅速走近几步,对着秦苍和自己弟弟方向,恭敬道:“秦姑娘,我们可以下山了。”

  陆霆闻声迅速站直。

  秦苍转身,看见陆歇站在远处,就将点心盘一股脑塞给面无表情的陆雷,自己则朝陆歇跑过去。一颠一颠,最后笑眯眯一把抱住陆歇的腿,仰起头:“我听陆霆叫你二公子,以后我叫你二哥吧?”

  陆歇瞟一眼陆霆:“这么快你们就这么熟了?”

  “……二哥,我们要下山了吗?那边怎么样?”

  “嗯,虽然那些人已经走了,但此处不宜久留。你娘给你的东西我没有找到”,未尽的话是,连带那两个娃娃也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你可想起你家住何处?父母姓名?下山后我们去见霍安城守,他会助你直到找到你父母。”

  “我……那二哥呢?二哥要去哪?”

  “我要回齐昌。”

  “那……那苍苍怎么办?苍苍要自己留在霍安吗?”我哪有什么父母,哪有家?对方想把自己转手了?一瞬间,一个孤苦伶仃、丝毫不具备自保能力的女娃娃将遇到所有可能的危险都在秦苍脑子过了一遍。这是真害怕。

  陆歇看着秦苍眼圈微微泛红,小手紧紧抓住自己外袍,就蹲下来:“苍苍,霍安城守是个很温和的老爷爷,虽然政事治理嘛……嗯,但是为人不错。”

  你能指挥得了他帮你跑腿办事,他自然会在你面前俯首帖耳,是个“温和老爷爷”啊。换了旁人谁知道什么样呢?一个温和老爷爷可会有一个悍妇妻子,玩世不恭的儿子和勾心斗角的儿媳,以及前程无忧、不学无术的孙儿?秦苍现在还不知道,13年后,自己将和这位城守老爷爷并肩作战,其为人忠厚善良,家人也一团和气,子孙都是忠君仁爱的读书人。那时自己会为今天的推测感到小小的羞愧。可这是后话,就现在这个情形,秦苍只想死死缠住陆歇这个冤大头。

  “呜呜,二哥哥,我想起来了。我不是爹娘带来这山中游玩的,我爹娘不要我了,把我扔出来,我找不回家去。我本身是要去一个地方的,可之后遇到一个紫衣服的大人,他人很好,我就上了他的马车,可后来好像就有人要来杀我们。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抓走做药人的。苍苍的爹娘已经不要苍苍了,二哥不要再丢下我了。呜呜。”小孩子的口齿还不太利索,语速一块秦苍说得磕磕巴巴。心里着急,着实害怕陆歇真要抛下自己。提到的紫衣男人,确实在自己的回忆中有这么个形象,可与自己被抓来当药人有没有关系就不一定了。

  秦苍哭得很安静,抿着嘴,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身体微微的颤动。有十足的委屈和害怕可却又偏偏强忍着,只是抓着陆歇的手丝毫不放松。陆歇听对方讲得颠三倒四,可平视着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心疼的,忍着问:“你本来要去哪?”

  “我不记得了。”

  “那紫衣男子可有什么特征?”

  秦苍仔细回忆:“我记不清他的脸,但他右手腕上有一道奇怪的疤。三瓣,像一朵花。最右边那一瓣有个小尾巴,像这样。”秦苍抹一把眼泪,湿漉漉的小爪子拉过陆歇一只手,在他手上画出图案。边抽泣边思考,觉得有必要切回主题:“二哥,我可聪明了,也听话,不惹事,嗯……吃得也少。二哥带苍苍走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苍苍不想再被人扔掉了。苍苍是有用的!苍苍会好好学本事,快一点长大,陪着二哥哥!”

  陆歇看着秦苍,像是看见了8岁那年不相信爹娘已经离开,大哭着祈求的自己。当时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发了各种誓言,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抛弃。后来是怎么止住哭的呢?好像是哥哥抱住自己,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天都黑了的时候,王府外的叫骂声才散去,哥哥放开哭得脱了力的自己,对他说:“我们是璃王的儿子,要坚强些。日子还要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哥哥展颜一笑站起来,拉着陆歇回屋里。

  那时陆歌自己也才12岁吧。

  想到这,陆歇抱住眼前吧嗒吧嗒掉眼泪的秦苍。秦苍很瘦。陆歇感觉拥抱着的是一团小小的枕头。自己尚且能仗着亲哥哥而嚎啕大哭,身前的小娃娃生怕引起自己的反感,竟然连哭都压抑着。她才这么小。

  秦苍看陆歇突然深情地抱住自己,心里一惊,怎么?接下来就要决别了?这肯定不是决定收留一个小要饭的应该有的反应啊,对方情绪是很深沉的悲伤,是那种抱完了说“对不起,我对此无能为力”的前兆。

  秦苍想该怎么办呢?我还能有什么用呢?自己已经说得够真诚的了,自己还这么小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不然”,秦苍突然挣脱一下:“二哥就当多个童养媳吧?”这少年生的剑眉星目、俊美绝伦的,自己也不吃亏。

  可下一秒秦苍就感觉自己被一把推开。

  看着陆歇很吃惊地看着自己,秦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于是继续含着眼泪:“我听说,媳妇会一直跟着自己夫君,这样我就可以像小霆哥他们一样跟在二哥左右,保护二哥!”

  秦苍的眼神真挚、纯净、湿润润的,是让人愿意相信、让人想保护的。

  陆歇摸摸秦苍的脑袋,似笑非笑,嘴角露出一个梨涡:“苍苍到底想做我什么人啊?”

  “啊?弟弟!有什么事我都会第一个冲出来保护二哥的那种!如果二哥能别丢下我,我一定好好学武。对了,还要学医!这样像昨天二哥受伤了我就可以帮你医治。”

  “为何是弟弟?”陆歇想,这个年纪或许还没有太多性别意识吧。

  女子不易还需要一一细述吗?不是天生的缺失,只是后天拥有更少的爱、更少的期待,当剥尽了一个人的羽翼又怪她不能飞翔,这样的寓言世世代代传下去,就成了真。

  “弟弟才能同袍同泽,与子偕行。”

  “哈哈,跟我回家吧。”

  秋高气爽,暖阳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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