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曲 明暗

  半山腰,少年长身而立,白衣猎猎,长发飘扬,剑光熠熠,好不威风。

  当空里,狂风怒啸,愁云翻滚,六道灼目的银色光瀑湍流而下,绵绵不止,若非被一道冰蓝色的光幕托起,只怕已将半个山头削低几尺,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且说清辉持冰麒灵角勉力抵住天雷,渐渐力竭之际,忽闻许久未现的腔调在耳边响起:“小子,你在忙忙碌碌地折腾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莫不是遇到为难的事了?”

  清辉只觉昏沉沉地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只能强分出一点灵识探向识海,寻思了片刻方惊问:“列,你这就复原了?”一向元神遭受重创的少年仙人列都只是寄居于紫府一隅,静息调养。像这样主动放出灵识搭话还是头一回。

  列轻笑道:“复原还早,现在不过小有进境。倒是你,体内的仙灵之气空空如也,看样子对上劲敌了。何方高人当前,本前辈这里不吝指点你取胜之道。”

  “老-人-家!”清辉没好气地应道,“要摆架子也得看时机,再迟片刻房东若被雷劈死,您老只能去做游魂了。”

  “哦?”

  “老道士火气旺盛,引下天雷,六道齐发,我怕是顶不……”

  清辉的丧气话才讲到一半,便被列的调侃打断。

  “六道天雷?我还当是万雷法诀呢。雕虫小技而已,什么人厚颜至斯,就这些拿出来丢人现眼?”

  “好个雕虫小技,嘿嘿,”清辉猛然将灵识的调门扬高,催促道,“有主意快说,要不您老只能留待晚辈投胎后用了。”

  列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作派,悠悠叹道:“破解之法不少,偏偏你修为太浅。我这法子自有施用之机,届时脱险之道不寻自现。”言罢,居然又杳然无踪,没了下文。清辉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将信将疑地期望能熬到那劳什子的“施用之机”。

  自古以来,多感叹岁月匆匆之人甚多,而祈愿时光快些流逝的人也不少,清辉此刻的心境即是如此。支持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手臂早已失去大部分知觉,唯一的感受只是——无尽的沉重。年幼者的状况更糟,不顾劝阻硬要替手,结果清辉得到了半盏茶的喘息,黑衣少年则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时间缓缓爬行,身上每个骨节都在天地的巨力下发出呻吟,针刺般的阵痛渐渐模糊,那是脱力后麻木的结果。眼前景物转动,灰蒙蒙的帘子垂下几次,又被生生拉起。终于,白衣少年脚步踉跄,手中巨剑软软地垂下,身子斜着向后仰倒。就在那一刻,他依稀见到对面广庐道人嘴角淌出暗红色的细流。趁着最后一丝直觉未失,清辉倒下时将右臂圈向怀中,只因卿琅躺在那一侧,也许会被掉落的冰麒灵角砸到……

  白衣沾尘,长剑落地。一时间,九天落雷失去阻挡,恰如出海怒蛟狂吼着扑向地面。正道众人大多面露喜色,不管真实心意如何,广庐子人前大显神威,总是颜面光彩的好事。邪道一干人等却像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各自打着如意算盘。至于那些藏匿身形的看客,除了传闻中出世的仙宝,余者只被当成正事前的耍子。

  “天雷劈人要比那法场上名目繁多的死法稀罕多了,倒要看清了回去说嘴。可惜了两个上佳的生魂不能用作祭幡,白白废掉了。”隐在百丈以外土坡上瞧着热闹的枯瘦老头面目阴暗以致形容难辨,眯缝的鼠目中射出两道精光。

  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娇声柔柔入耳:“血叟老哥一把年纪,蹲在这里风餐露宿,岂不疲惫,还是梦中寻乐的好。”淡雅的幽香飘过,邪道中名声极恶的“血叟”只觉颈间先麻后酸,而后无力地垂下了那双自称“只以活人温血浸润滋养”的枯爪,瘫软作一堆烂泥。

  在他身后,“飞虹赤练”华彩衣裙带飞舞,娉婷而立,纤细的指尖捻着一根闪动着青蓝色幽光的勾魂针,顾盼间双眸寒芒隐现,端得是光彩照人,也邪气逼人。飞鸿仙子瞧了瞧地下挣扎扭动的身影,冷笑道:“三百年来,除了变着法子杀人取乐,一点长进都没有。能死在本姑娘手下,没让你那些仇家逮到,已是老天爷厚待了。”当下凌空一指,一道剑气激射而出,穿过血叟的顶门,溅起零丁尘土。

  随手灭了恶名昭著的血叟,华彩衣却仍面无喜色,抬手理了理云鬓,遥遥望向洞口,怅然自语:“不知小顾那边有没有扎手的。刚才这十几个浑水摸鱼的竟都稀松至死,早知道如此,留着他们也无妨。反倒是道门的牛鼻子火气越来越大,对付个小孩犯得上用六合本雷诀吗?也不知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那两个小子资质不错,可惜了……看来得跟小顾打个招呼另觅时机了。”

  人人都笃定天雷劈下二人必定丧命,恐怕连有名的“戒赌如命”汤九公也会忍不住在自家赌坊门口大吼一声“谁敢赌天雷劈中而能不死,老子一赔二十跟他玩”。殊不知这绝不可能发生之事,就当真在众目睽睽下上演。实实在在,明明白白,但没人敢相信——

  那奔涌而至的天雷轰击下缓缓起身的人影,除了发髻稍显凌乱,竟是安然无恙。

  众人都有些犯傻,根深蒂固的常识一时间龟裂崩塌,异样的虚幻迷雾萦绕脑际,人群中响起“怎么可能”“不是困梦吧”“简直是开玩笑”“莫非那几道天雷是障眼法”的惊叹。

  作壁上观的人们呆愣多久是他们的自由,可身为对手、奋力丢出撒手锏的广庐道人没办法仅仅抱着看新鲜的立场安心自处。一想到要遭受连天雷都不能伤分毫的怪物将施加怎样苛烈的报复,广庐道人心中的恐惧便增长几分。他哆嗦着用袍袖擦抹着嘴角的血迹,强压心中翻腾的恐惧,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中紧握的紫电剑光华远较先前暗淡,不过现在那是他唯一一丝勇气和矜持的源头。

  滚滚天雷依旧如瀑倾泻,那一身白衣的少年修士身处其中却泰然自若,仿佛只是浮云掠过,煦风微拂。他一手轻轻拾起落在地上的冰蓝色巨剑,一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幼弟,漫步前行,直逼向已噤若寒蝉的广庐。

  “你……你待……怎的……”

  望着少年修士冰冷得令人僵直的目光,广庐被其中浓烈的杀意慑得舌头打结,挤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知觉已经渐渐恢复,卿琅迷迷糊糊中只记得一道精纯无比的灵气自背后传来,瞬间游遍全身,受的伤就好了大半。当他抬眼端详身边扶住自己的人时,却禁不住错愕片刻。

  “你?”卿琅低声问道,熟悉的轮廓中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个清越的声音气派十足又不乏善意地应道:“清辉小子的弟弟,我们算是第一次交谈,以后还会打交道的。好好相处吧。”用的乃是灵识传音之术。

  “你?!”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那小子的状况不太好,需要调养,等打发掉眼前这些碍眼的家伙再细谈好了。”

  “你……”卿琅的疑问未及说出就被白衣少年的举动惊得咽回,那人只是将剑尖凌空虚引,口中连喝三个语义不明的字节,六道天雷便似改了道的浩荡长河,掉转头奔向了业已成强弩之末的广庐道人。卿琅至此确信,此人外表虽与兄长无异,实则修为高绝难测,来头不小,如果是友非敌,真是幸事一桩。猛然间,卿琅记起一件咄咄怪事,心中愈发惊疑不定——两人适才竟都站在天雷之下,任其轰击却毫发无损,想来必是此人异能奇术之功。

  清辉(至少在外人看来人仍是那个人,察觉到些许变化得只有卿琅而已)驻足默默环视四周,少时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浅笑,手中蓝芒一闪,竟自收起了冰麒灵角化作的巨剑。

  “聚——”一声清叱自唇间吐出,初听无奇,怎知传抵耳边已不逊怒雷骇涛。白衣少年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虚招,六道天雷猛然暴涨数倍,掉转头反扑过来。

  疯了?自杀?找死?力尽后早就无法控制天雷的广庐子眼前一亮,惊惧在瞬间化为狂喜。不过幸福实在短暂。他眼睁睁地瞧着本来如狂暴恶兽的天雷冲到白衣小子面前变得比小绵羊还温顺,当空打了个旋儿,乖乖地在他手上凝作一个光球。非现实感和莫名的无力感攫住广庐的身心,这位道门响当当的人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成了一个步入垂暮之年的尘世老人。

  天雷凝成的光球从拳头大小涨至水桶大小终于止住,因为天雷失去奔雷诀指引,总有止歇之时,——原本就没有永恒不止的存在,世事如此,天地亦如此。

  每个人的眼光投被牢牢拴在少年修士的手上,之前跃跃欲试意图夺剑的贪婪早被眼前的一切踏碎。白衣小子到底用了什么邪法驯服天雷也许没人说得明白,但那闪动着刺目银光的圆球可以轻易将自己炸得灰飞烟灭的现实,人人都看得清楚。

  清辉的脸上除了冷漠找不到一丝其它表情,托在手中的光球闪烁不定,映在脸上更徒增几分杀意。望着地上须发散乱,全无半点初时仙风道骨模样的广庐子,少年修士轻叹一声,抬起的手又徐徐放下。

  恰在此时,人影晃动,一位方面大耳、笑脸可亲的中年道士已然站在清辉与广庐之间,躬身稽首:“小施主手下留情,道门上下感激不尽。”这话说得恳切大方,正是名门弟子的风范。

  清辉沉默无语,袍袖一抖,也不知将那枚光球收在哪里,转头看着一手扶在身侧的卿琅,以灵识传音道:“喂,清辉小子的弟弟,这些俗人交由你应付好了,我不擅与之交涉。”

  “你?果然……”卿琅喃喃低语,此时他运功调息,虽距痊愈尚远,但已能行动如常,当下上前回礼应道:“灵合仙长言重,我二人性不嗜杀,又不贪图广庐前辈的仙剑法宝,也没有把柄握于人手亟待灭口,总之广庐前辈生死由己由天不由我们。”

  “贫道深感小施主仁厚之德。”

  这位玄宗大弟子办事敦厚稳重,言谈谦谦守礼,就连外表也是笑容可掬,偏偏卿琅一见他就觉得骨子里不舒服,尤其是那双平平无奇的双眸中流动着含意不明的墨色。

  话虽如此,卿琅方寸不乱,反倒刻意提高了声调,朗声道:“仙长和道门称谢,小子愧不敢当。感恩戴德的话我二人受不起,唯盼稍后若有心怀歹意的恶徒以多欺少,道门诸位选择合乎卓然身份的行止才好。”

  “理当如此,贫道不敢担保别人作何念头,至少我道门上下今次不会与小施主兵戈相见。”

  灵合子脸上仿佛带了笑容做成的面罩,答应得也相当爽快。看着他,卿琅想起了幼时见过的戏子,浓彩艳妆的背后全然是摸不着头脑的另一重天地。

  “如此甚好!”卿琅转头与清辉交换了一下眼神,紧追不舍地询问道:“传闻正道五派同气连枝,向来是以道门马首是瞻,共同进退的,不知可是虚言?”

  灵合子摆手道:“五派只是同道同义,道门既无意也无法干涉别派,小施主不可误会。道门能有今日地位,多亏同道们厚意抬举,怎敢妄自尊大?”

  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卿琅暗自咒骂,却也无可奈何,正待转身返至清辉身边稍作商量,猛然发觉背后涌起一阵异常的真元波动,仓促间忙将手中血龙剑挥出一道赤色剑幕将那道乌光阻住。孰料这仅是预热,眼见着乌光将尽,电射而至的竟是一面圆桌大小的玄色铁牌,上面七零八碎地画满惨碧色的符文,正中一颗白森森的骷髅中喷出淡淡的青烟,腥臭无比。

  卿琅只觉喉咙像被卡住一般,火烧火燎地干痛,眼前飞过五颜六色的古怪条纹,随即陷入无边的漆黑。清辉并未料到邪道阵中还存了这一手,一步闪至卿琅身边将其抱起便退,眼见那面铁牌飘悠悠紧追不舍,不由怒气难遏,张口喷出一团幽蓝色浓雾,正附在铁牌上。但闻“咔吧“一声轻响,修道界闻名丧胆的“阎罗令”就这么被冻成碎片,成了一堆无用的铁屑。

  低头看着臂弯里现出淡黑色死气的脸颊,清辉的面孔一阵扭曲,只因他一眼便认出卿琅所中绝毒正是猛烈无比的“枯蚀”,一时三刻发作的催命符。顾不得多想,清辉振袖将先前那枚光球取出托在手中,五指微曲间已缩成普通药丸大小,抬手给卿琅服下,——天雷本就是天地间至纯灵气,可解百毒,所欠的只是引导。

  静心驱毒,在虎狼环伺之下?清辉可不觉得在场的众人都是扶危济困的大善人。但事情逼到这份上,他也唯有苦笑着将手上放在黑衫少年的额头,尽快解毒了。当少年修士的掌缘开始散出一圈圈水色光纹后,邪道阵中人头攒动,一个看似零散、实则玄机奥妙的奇异阵势顷刻布成,乱糟糟的吟唱声忽高忽低,丈许粗细的紫黑色光柱自阵心升起,当头罩向无暇分身的二人。

  不远处,灵合子事不关己地充当看客,脸上的笑容在光影晃动中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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