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熊志契的异常表现

  康熙亲了政,为求匡补偏弊,决定广开言路,降诏求直言。

  内宏文院侍读熊赐履应诏上疏万言,详陈政见,重心提到内臣者有外臣之表。疏中还说:“国家章程法度,其间有积重难返者,若不略加整顿,而急功喜事者,又从而认为更变,只知道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而不知无穷之弊已潜倚、暗伏于其中。”

  该疏直指鳌拜扰乱朝纲,培植个人势力的重大危害,刺激得鳌拜爆怒难忍,当朝就发作,道:“启奏皇上,熊赐履身为朝臣,却舞文弄墨,信口捏造诬蔑臣等三位顾命大臣,情罪殊重,特请皇上以妄言罪严厉处治。”

  康熙道:“鳌少保言重了。朕既然是降诏征求治国看法,对于臣子矢忠直切无隐的的进言,则应虚怀悦从,即便有甚出格不对之处,也应予以宽容,不应生恶论责,方属明君之所为。”

  遏必隆道:“话虽如此,老臣却觉得,人臣服官,惟谨奉公,熊赐履为沽虚誉,不顾国体,虚言指摘顾命大臣的不是,其心至为恶劣,当以重处,敢请皇上替臣等作主,下旨严办熊赐履。”

  康熙道:“朕经有前谕,上书陈言国事者,言之不咎。熊赐履是有妄行冒奏、以沽虚名之过,然而虽有实过也应由轻处分。依朕拿捏,就将他褫职为民,投闲京师吧。”

  鳌拜与遏必隆对视一下,均在忖度,皇帝已让了大步,不可再有勒逼,同声而道:“吾皇圣明,发落妥当。”

  康熙吩咐熊志契道:“你就陪送熊卿家出去吧。”

  熊志契应诺道:“喳!”转谓熊赐履延手道:“熊大人,请!”

  走出乾清门,熊赐履便往石阶上一坐,愁叹口气,备含深深惆怅的意味。

  熊志契细目打量他,见他约莫五十七、八岁,面色缥青,眉长眼巨,三绺长髯,形貌清峻,劝慰道:“熊大人,你可别怨怼皇上,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熊赐履道:“这一节我倒是了然。皇上明着是革我职掌,实则是为保我一命,又何有怨怼皇上的说法?”

  熊志契愣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唏嘘叹气呢?”

  熊赐履道:“我是气不过鳌拜!这厮把权行暴,阻塞言路,欺藐圣躬,更不把百官放在眼中。”

  熊赐履极有同感,点着头道:“是啊,皇上现在都已亲了政,鳌拜却还敢这生放肆,应真可恶。但更让人怨恨憎恼的,当属遏必隆,枉他贵为皇亲国戚、顾命重臣,却光知盲目附和权奸,无有公允,大负先帝遗托、大失天下人所望。”

  熊赐履道:“熊兄弟……”

  旋见熊志契迭摇双手连声道:“不,不,你不要称呼小子‘兄弟’,如何敢当!你尽管叫小子为志契便得了。”

  熊赐履微笑道:“哪敢这样,你乃皇上扈驾亲随,可比下官荣贵得多。”说着站了起来。

  熊志契道:“咱俩同一姓氏,你比小子年长得多,尊称您一声‘伯父’也使得,不如就直接喊小子的名儿吧!”

  熊赐履欣容笑道:“成,就依你!志契啊,下官有句话儿,希望你能听记在心里。”

  熊志契道:“大人请讲,小子一定刻记不忘!”

  熊赐履回视乾清门内一眼,沉声重息说道:“鳌拜那奸贼势焰如日中天,唯一能够制衡他的索中堂又已仙逝,他可会愈加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我实在操烦有朝一日,鳌拜那厮被权力欲冲昏了头脑,竟会图谋不轨,必将殃害皇上,你须得忠诚护卫皇上才好。”

  熊志契严正道:“大人所嘱,我断将恪遵体行,要是那奸贼真有胆量大逆不道,为保皇上周全,小子万死不辞!”

  熊赐履赞许地点一点头,问道:“志契,你我同姓,未晓令尊的名讳怎样称呼?会否跟下官是同族之亲呢?”

  熊志契怆然道:“我自出世便由家师抚养成人,此前从未见过双亲慈面!”

  熊赐履感触道:“真可怜!”怕再伤他,没敢叮问不休,凄然道:“咳,我的儿子要还在世,可能也有你这般大了!啊,志契,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就认我为义父!”眼光热切地注视着他。

  谁想熊志契会这样直接回答道:“这样不好!”毫无思索,一口拒绝。

  熊赐履愀然作色道:“你就这么个想法?是不是瞧下官不起啊?”

  熊志契慌忙道:“不是,不是,小子哪敢瞧不起您?只是……

  只是小子实在有说不出的难言之隐,伏乞您的谅解!”

  闻他此一解释,熊赐履心锁尽开,点头道:“既然你是有苦衷,就不能强难于你!”

  正叙话间,便见数条精壮汉子迎面走来,皆作一等带刀侍卫穿戴,内有一人正是谀奉鳌拜为“圣人”的阿南达。

  只听他轻蔑道:“弟兄们,你们瞧瞧,就是这位熊大人,蛮逞硬骨,大言不惭,竟有胆子跟鳌少保对干。”

  熊志契越步扬声道:“你在胡诌些什么?”

  阿南达深觉怪异,这小子平日里让自己欺侮,均是全盘忍气吞声不曾顶嘴过,今日竟会为了熊赐履而与自己吼声,遂趾高气扬地道:“就说这话。鳌少保可是什么人啊!这姓熊的芝麻绿豆般的小官胆敢参劾鳌少保,简直就叫以指拂沸,不自量力。如不是鳌少保贵人大量,不与他多所计较,他非陷狱处死不可。”

  熊志契怒红两目道:“你……”

  熊赐履抻住他胳膊道:“此类社鼠城狐,犯不上多与他一般见识。”

  忽听有个干爽的嗓音喊道:“皇廷内院,你等为何争吵不休?”正是索额图来了。他因散朝出来,遇上这一情景,是以开口询问。

  熊赐履跟他互见了礼。阿南达等虽仗势欺人,可也对索额图甚为畏惧,见到他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就感满心不自在,忍着头皮向他施过礼数。

  熊志契道:“索大人,你可来得刚巧,他们野蛮无理,屡有相欺熊大人的言辞。”

  索额图厉瞪一眼阿南达等一伙,扯高语调道:“熊大人虽遭谪官,但皇上仍是以礼相待,命人送之出宫,而你等居然敢轻贱于他,便等于不敬圣上,犯有欺君重罪,当诛九族。”

  耳闻他声色俱厉地训话,可真唬得阿南达一伙人魂销胆丧,急跪下来,央求索额图能广开慈悲大门,饶过他们的狗命,勿将此事恭达天听。

  索额图道:“姑念你等晓得厉害,饶恕其过可以,不过切勿再有所犯。熊大人,走,我陪你去小酌几杯,权算是与你作个践别。”转谓熊志契道:“你也一块来吧。”

  熊志契勉勉强强摇着头道:“不成,皇上可没命我出宫。”

  索额图展笑道:“皇上是不是叫你陪送熊大人出去?可没限定你只是出了宫门而已。一块去吧,这样便可相陪熊大人去饮上几盏,当作践辞。要是皇上当真怪罪,也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替你顶着啊。”

  熊赐履亦挺欣赏熊志契的品质,道:“索大人讲得没错。志契,咱们就相约去酒楼上酌饮一顿,真不知今儿一别,何时能够重会!”

  熊志契道:“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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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克萨哈步出宫门,迄未走上一射之远,骤聆身后有人在喊:“苏中堂,且留贵步。”

  闻言,苏克萨哈回头一看,见是鳌拜,等他走了近来,跟他互执一礼,问道:“鳌中堂见召,未知有何指教?”

  鳌拜道:“怎么这样见外了?咱们同朝为官已有多年,只想邀请你赴敝府上以敬水酒一杯罢了。”

  不料苏克萨哈摇头道:“恐怕不成,可要拂了鳌中堂你的一片美意。”

  鳌拜道:“苏中堂,难道宴请你去喝杯水酒也不赏脸?”

  苏克萨哈古怪一笑,道:“你先息怒,我是大有苦衷的。你晓得的,拙荆乃是一头出了名儿的河东狮,管得我是寸步难迈,一早就算计好我下朝的时间,假使回府去稍晚片刻,她才不会跟我算完,争执下来,很难收拾的。”

  鳌拜哈哈大笑道:“前有耳闻嫂子在家家权特大,没想到果真如此,老哥竟会畏内到此地步。也行,咱俩还是边走边谈得了。”

  肩并着肩缄口默言走了几丈,鳌拜终是按捺不住心事,说道:“苏中堂,今日早朝的事,你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像熊赐履偌些佞贼,专恃口舌,妄言冒奏,訾议咱俩和遏中堂等几位重臣,殊为痛恨,应该加以严治才合朝规嘛。”

  苏克萨哈淡淡道:“皇上经有御训,关于熊赐履具疏上奏一事,尽管是有‘冒奏沽誉’之嫌,然因念其忠诚应诏上言,不重究罪,贬官代罚便是了。鳌中堂,依我愚见,咱们为官但须心洁身正,谨廉奉公行忠,就绝不会有惧谣言中伤。”

  鳌拜满腔攒火,强压着道:“纵使这样,惟恐会有狡黠刁恶之徒在皇上御前暗害忠良,咱们当顾命大臣的,肩挑重担,应誓死报效先帝莫大天恩,将太祖、太宗及世祖当政时的经验实奏今上,以辨正邪,光大圣治。”

  苏克萨哈语调如前道:“教导皇上之事,谁人有意见可以自行上奏,何必通同列名?”瞅见鳌拜脸色甚为难看,乃道:“不妙了,大抵要耽误了时辰。鳌少保,望你多加海涵,我得尽快赶回府去,要不然风雨交加啊。”拱一拱手,也不多加理会对方,自管疾步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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