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多智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放下手头上的工具,洗净了手,转身说道:“你们两个,还挺同声同气的嘛。玄烨你是心不在焉的回话,而你呢则是不懂随听随答,夹起来敷衍我这个半百老妇。”说话时,她的眼光是注视于熊志契身上的。

  康熙和熊志契互对了一目,怪怪而笑。

  太皇太后抹干了双手,移步坐在椅上。

  康熙两人跟着过来,先叫熊志契坐了,再抓些松子棉花糖给他,自己可没胃口吃,坐于椅上锁眉愣眼。

  太皇太后隐具深意地瞧了康熙一眼,道:“乖孙儿,瞧你那副模样,龙颜不展,气巴巴的,好像是刚吞了火药下去一样。”

  康熙道:“孙儿经已忍了一肚子火,便跟吞食火药没啥分别,都是鳌拜那厮给孙儿气受,恣意欺负孙儿年幼,未有实权能对他怎样。”

  太皇太后沉声说道:“饶使这样,你也不该将愤色亮于外表,更应肚量如海,吸纳百川尽而化之,不显喜怒,正好使外人感到天威难测,亦可麻痹一众奸诈之辈。你忘了祖母曾经教过你的话吗?”

  康熙面露歉意道:“祖母的训益,孙儿岂敢或忘!只是那时蹿起火来,还真是不容易忍受,想要做到深沉噬化、行若无事也太难了些。”

  太皇太后情切流露道:“其实祖母也清楚,这些年来对你寄予厚望,督促得你是太紧了,你还年少,怎能过度求全你通达人情世故呢?确真苦了你!不过说到忍气晦芒、茹辱负重这方面,我是觉得,你应该向志契好好学学。”

  一听这话,便听熊志契情急道:“太皇太后取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山中野夫,粗劣无识,忍辱偷生是可以,又岂能要皇上也这等没出息?”

  康熙道:“这却不然。古语有云:‘宰相肚里撑得船,将帅胸膛走得马。’朕乃九五之尊,更应胸容天、腹纳海。可这只是口头上说说简单,朕亦有七情六欲,要做到气而不气谈何容易啊?而贵门正有修心上术,恰好教教朕一套茹气吞怒的奇功,放心吧,少不了馈予你拜谢老师薪金之意的。”

  熊志契道:“假如皇上定要下学我此等唾面自干的吞气法儿,倒可择时切磋切磋,不过这‘拜谢老师薪金’什么的就免了吧。”

  康熙长声喟叹道:“皇祖母,孙儿觉得当这个皇帝当得也够窝囊的。登基至今已逾六年,却始终如线偶一样,政务不分巨细,皆由鳌拜把持裁断,王公大臣们总以孙儿是小儿看待,便连神色也少有敬畏恭穆。鳌拜的话儿重过孙儿的,越使这奸贼肆恣无忌,要杀谁便轮到谁遭殃,就像这次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被绞杀,死得忒也冤枉,而朕却无能为力啊!”

  太皇太后稍一闭眼,隔了片晌才徐徐睁开,掷地有声地道:“还记得在你登基之时,祖母曾已训诫过你,自古都说当皇帝难,难在何处呢?难就难在泱泱大国,要做到君臣一体、君民一心,维治江山永固,国富民饶,岂是易事?若想当个名标布帛的好皇帝尤是难上加难,理应宽裕慈仁、温良恭敬、时刻谨慎、恪勤政事,更重要的是能苦常人之所苦,而这又岂是常人所能够持久成惯的?”

  闻此一席话,旋使康熙雄心大振,自觉热血滚沸道:“对极!当人君的实该苦常人之所苦,勤政慎为,岂不有闻‘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班固有云:‘豁然大度,从谏如流。’司马光亦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人君者便应以天下之耳目为耳目、以天下之心思为心思,何患见闻之不广?持之以恒,备求社稷大治!”

  太皇太后听了,面蕴赞许之色,说道:“你也休要急着羡慕鳌拜目下大权在握,实则他内心空虚、骇虑得很,残害人多,就须防备有人报复,终会有其劳心见绌之日的!”

  康熙耳聆她讲得似此断然有凭,越是兴奋欣慰。

  太皇太后别头望了望那尊金光闪闪的佛像,道:“独拿苏纳海等人枉死之事来说,不能光盯着脚趾看事,仅看到令人悲愤、消极的一面,却没看到全面、积极的另一面。汉人有句老话讲得很有道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兴许苏纳海等人死得大有所值,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只要到了适当时机,替之平反昭雪、追谥封荫就是了。”

  康熙似明似惑,问道:“皇祖母,这……何谓全面、积极的另一面呢?孙儿智力平庸,挚盼皇祖母赐教!”

  太皇太后道:“鳌拜自任辅政大臣以来,特别是最近三年,比奸肆为,颠紊国政,朝中多数官员都感心里深为不满,鉴于畏惧其势,因而敢怒却不敢言。此番鳌拜强推圈换田地,造添麻烦,冤杀大吏,神人共憎,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些官员们正在酝酿一股气势,要你适龄亲政!”

  康熙惊喜道:“适龄亲政?”

  太皇太后颔首道:“对,祖制有定,君主十四岁即行亲政,而你现在正好十四岁。但教你能顺利亲了政,虽说不能即时收回辅政大权,但亦可日渐压制、削弱鳌拜滥权营私。这股气势现已发展到水到渠成、翘足可盼的火候,只缺少一个伸一伸这手指的人。”

  康熙存疑不解道:“当朝之内,有谁可与鳌拜分庭抗礼的?”

  太皇太后微笑道:“不妨就由你自己猜猜看,祖母也无须样样提点你。”

  康熙努力寻思,久久无有所获。熊志契大有自知之明,更是连脑筋也懒得有转动,在一厢坐着愣听。

  忽听太皇太后问道:“玄烨,你还记得那个赫舍里吗?”

  一听此问,康熙神态立时变得有异,道:“赫舍里?当然记得,小时候一起玩过!”

  太皇太后露笑道:“什么‘小时候一起玩过?’岂止这些,你还曾跟你母后提起过,长大以后要迎娶她为妻呢。”

  康熙低低声道:“那是五六岁孩提时说的玩耍话,作不得数、当不得真的,赫舍里怕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太皇太后笑意更盎,说道:“我猜呀,赫舍里不会忘了这话,这辈子也一样,怕的就你会忘记。她小的时候已是美人胚子,到了如今花样年华,愈益出落得娇媚多姿、国色天香,足以配得上我的宝贝孙儿啊。”

  康熙心思蓦地一动,急不可待问道:“皇祖母,您所提的能跟鳌拜分庭抗礼的人,便是赫舍里的爷爷?”

  太皇太后喜容道:“正是赫舍里的爷爷索尼!”

  赫舍里正乃首席辅臣索尼长子、内大臣噶布喇之女,比康熙年长三个月,长得明眸皓齿,艳色天姿,知书达礼,和婉娴淑,颇具大家闺秀的风范。

  康熙一脸愠色道:“一提索尼,孙儿就直叫喷火!亏他身为首席顾命大臣,不求矫枉补阙,朝中污泥浊水不予涤洗,乃至随波逐流,在朝议时竟会附和鳌拜。皇祖母,孙儿觉得,咱们可别指望他肯站起来同鳌拜唱反调。”

  太皇太后语气变得徐缓而饱力道:“你这一想法就未免有些偏激了。索尼自身是有不少可议的地方,然不至于说会随波逐流。他之所以没与鳌拜撕脸对立,一者是因他年事已高,二者是鳌拜没触动他私利的痛处。就以处绞苏纳海等人来讲,你得想想,他早年受尽多尔衮几多逼迫,那是不管过了多久也无从泯灭的,哪不借机报怨?好孙儿,你总不能苛求人心至清,圣人亦怀私心啊,重点是偏公偏私之别而已。若论他对大清的忠心赤志,祖母我孝庄是谌信无疑的!”

  康熙闻辞入耳,心绪和平了许多。

  太皇太后道:“玄烨,皇祖母只问你:到底喜不喜欢赫舍里那丫头?愿不愿意娶她入宫?”

  康熙道;“皇祖母既有成谕,孙儿又岂敢不奉!”

  太皇太后笑着盯紧他而问道:“那你也得说说,自个儿愿不愿意啊,皇祖母并不想硬逼你喔。要是你不愿意,那便作罢了。”

  康熙撒乖道:“皇祖母!”

  辞意明显无遗,即使是熊志契也听得明悉于心,康熙皇帝是万分愿意的。

  太皇太后笑道:“其实呢,你果真与赫舍里成了鸾凤双飞,对你的益处是妙不可数的,届时你可是实政、佳人双得呀!”

  康熙心怀波动,喜急无比,说道:“我这就召索尼、噶布喇进宫,跟他们……跟他们……合商此事。”

  太皇太后呵呵大笑,摇着双手道:“慢来,慢来,你瞧瞧你,羞悦成什么样儿了!能把话儿说清言明吗?可不要荡失君仪呀。”斜掠熊志契一过,笑得更见欢快,道:“你比志契还好,可没羞红了面腮。”

  康熙哑然失笑,心窝甜丝丝的。

  熊志契听了,登时忆起当时太皇太后要将少晴及雪萼指婚一事,此一刻兀自臊意难遮,对她俩的底细及所为更是疑雾蒙眼。

  只听太皇太后道:“在你俩来这儿之前,我经已宣召索尼、噶布喇和索额图来见,咱们聊了这会子话,他们三父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康熙素知皇祖母理事有智,遥胜须眉,还不怎样;可对熊志契来说,那是佩服得俯首参拜。

  再谈未几,便听宫女恭声禀道:“老祖宗、皇上,索中堂三父子叩见!”

  康熙道:“宣!”

  熊志契慌着起身,站于康熙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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