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夫子

  我这一觉,一直睡到深夜。

  “啊......”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浑身轻松,有使不完的力气仿佛能徒手斗狗熊。

  “妖君醒了。”有狐在桌边静坐,见我看他嘴角上扬,“妖君身子虚弱,加上一夜未眠,吃不消才晕倒。如今就好好休息,再不要跑来跑去了。”

  我双眼困倦地盯着他一会儿,点头道:“好。”

  明明睡得舒服,却还是睁不开眼睛。看来以后绝不能通宵达旦地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了,太伤身。

  “什么时辰了?”我还是没有精神,看外面天都黑了,再睡一觉也无可厚非。

  有狐正在往茶壶里倒茶叶,听了我的话,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窗前。

  有狐开窗的一瞬间,冷风一下子蹿进来。我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马上瞪成牛眼,瞬间清醒。

  “子时三刻。”

  有狐把窗户关好,没有再理我,继续回桌前倒茶叶。

  我裹着被子坐着床前,看着有狐拿来开水缓缓倾入茶壶里。神情专注的他,迷人的侧脸,披散的银发垂在胸前,穿着一件绣工精良的广袖长衫,看上去无比风雅。所谓一笑温润的翩翩公子,大抵上也就是有狐的样子吧。

  “妖君。”

  “嗯?”

  有狐招招手让我过去:“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看得人心里安静呢。”

  我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有狐身边,好奇地往茶壶里看。

  “都展开完了呀.....”我嘟囔。

  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有狐忽然在我耳边大叫,吓得我连连惊声尖叫,习惯性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每次雷劫的时候,我总会如此。所以这些年,我对巨大的响声都十分恐惧,有狐这一嗓子把我吓得不轻。

  有狐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妖君这是......”

  “你吓我做什么!”我缓过一些,铁青着脸站起来,怨恨地瞪着有狐。

  “只是玩笑而已,妖君为何会怕成这样?”

  “要你管?!”

  有狐过来扶我,我恨恨地甩开他,他又来扶。持续了几个来回,我终于拗不过有狐,在他的搀扶下坐在床上。过了很久,我的腿还是软的。

  这该死的白毛狐狸,吓死本君了!

  “妖君饿吗?”有狐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给我把鞋穿好,“去吃点东西。”

  我赌气不理他,不过确实腹中空虚,只能跟他走。

  “来,披上这个。”有狐从衣架上取下他的披风给我穿好,“妖君睡着的时候外面下雪了,现在天冷,别着凉了。”

  “你呢?”我问。

  有狐展颜笑说:“妖君放心,有狐不冷。”

  “你穿这件吧。”我欲伸手解开身上的披风系带,“我再去多穿几件。”

  有狐按住我的手:“妖君且穿着吧,十几件衣服都比不上这件披风保暖。我且回房再拿一件一样的就是了。”

  “好。”

  我跟着有狐走出了房门,发现外面冷得像冰窖一样。北风呼号,卷起地上的积雪洋洋洒洒地打在脸上,有针刺般轻微的疼痛。

  “妖君跟我来。”有狐带着我逆着风往他房间走去,凛冽的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衣服,“呼啦啦”地作响。

  我心里感动,说道:“谢谢你,有狐君。”

  咆哮的北风吹来,吹散了这句感谢。

  “到了。”

  有狐推开门把我拉进来,又把门关上。轻轻在墙上敲了三下,蜡烛便全部燃起。烛光点亮了有狐的房间,在看到房间全貌的一瞬间我下意识觉得有狐有些可怕。

  因为我看到了比宫殿王室还要奢华的,有狐的房间。这哪里是房间,简直堪比妖君的寝殿!

  “妖君稍等。”有狐走到里间,看样子是去换衣服。于是我趁此机会在有狐的房间里,带着惊讶和好奇心走来走去。

  有狐房里无论装饰还是家具都是极名贵的材料,布局典雅,品味不凡。看来,有狐还是用心布置了的。这些布置在不懂行的人眼里,只能看出整洁大气,不失儒雅风度。可是在我们妖的眼里,这就是个一掷千金的土财主啊!

  “妖君在看什么?”有狐穿着披风从里面走出来,烛光下俊逸的身形让我看得痴了。

  “妖君?”

  “啊?!”我回过神来,“有狐君?”

  有狐见我一直傻愣傻愣地看着他,眼底里满是爱怜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帝萸在想什么?”

  我直着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有狐君古雕刻画又巨财多情,怕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了吧!”

  有狐耸了耸肩,有些失落地看向我:“又有何用?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并不在意我。”

  我被他说得脸红,赶快转移了话题:“我们要出去吗?”

  “嗯。”有狐从门口的木架旁拿起一把伞,向我伸出手,“我们去吃些东西。”

  我望着他的手心想:“欠有狐的情债,不知如何才能还清了。”

  子时的大街上连灯都没有,有狐牵着我在呼号的冷风里缓缓前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也破碎在强劲的北风中。雪下得很厚,几乎与我的膝盖平齐,踩上去“咯吱”作响。我和有狐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我被不平的路面绊倒。

  “妖君!没事吧?!”有狐一下把我拉起来,在我耳边几乎用喊的声音问,“疼不疼?”

  风太大了,声音再大也听得含含糊糊。我凑近有狐,垫着脚在他耳边喊:“你说什么?”

  有狐摇头,猛地把我扛在肩上。口中默念,瞬间就到了一个小酒馆门口。

  “还是疾行快一点。”有狐把我放下来,依然拉着我,走了进去。

  “哟,二位客官!”小二满面笑意迎上前来,看见是有狐,接过他手中的伞,像老朋友一样问候道,“这不是南川先生吗?又这个时候来呀!”

  有狐礼貌地点点头,和我在里面坐下。

  “南川先生还是老样子吗?”这么晚了,小二依然热情,给我们二人斟茶倒水,“这夜里的酒馆,都是给先生一个人开的。”

  有狐把茶杯递到我嘴边,看着我喝了一口,才跟小二说:“我还是老样子,给这位姑娘上几道特色的小菜吧。”

  “好嘞!”小二转身到后厨报菜。

  “有狐君常到这里来吗?”我问。

  有狐端端正正地坐着:“前些日子常来。”

  “哈哈,南川先生别来无恙啊!”柜台里走出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与有狐亲密地打招呼,“这几天你可没有上个月来的勤了,可是因为身边有了这貌美如花的可人儿了?”

  有狐起身回应道:“赵老板莫要取笑我了,南川近来夜夜都来此处叨扰,恐怕赵老板早就希望我不来吧!”

  老板笑呵呵地在我们桌前坐下,也按着有狐让他坐。瞧着我眉飞色舞地说:“姑娘可知吗?南川先生前一个月,几乎每日夜里都会到我这小酒馆里喝几盅再回,不过先生酒量好,都没见他喝醉过。”

  我被老板的神态逗笑了,问道:“那老板可知有...南川君是为何夜夜前来吗?”

  “好像是因为一个什么朋友重伤老是不愈,因而他殚精竭虑,常常失眠。我还听南川先生说......”

  老板还想继续说下去,有狐皱着眉头赶忙按住他的手腕。老板怔住,随即恍然大悟:“啊!是在下失言!姑娘且宽心,赵某都是胡诌的。诶?厨房为何还不上菜?!我去看看...去看看......”

  话毕,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一溜烟小跑似的走了。

  我的眼神从老板的背影收回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有狐,有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尴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这时,小二端上了我们的吃食。

  “二位请用。”

  “有狐君。”我拿起酒壶给有狐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敬他道,“多谢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拂,我敬你。”

  我仰头,一饮而尽。

  有狐也尽饮杯中酒,笑得苦涩:“妖君折煞,是有狐情愿。”

  我摇了摇空酒杯:“有狐君向来只喝一壶酒吗?”

  有狐给我把被子斟满:“饮酒身上暖,醉后心中寒。有狐可不愿醉。”

  我夹菜给他:“心寒方可暖,心死不可救。有狐君还是庆幸自己只是心寒吧,至少仍有希望暖一暖。”

  “哈哈。”有狐大笑,却没有接我的话。

  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了好一阵,我感到了微微的醉意。本来只打算喝些酒去去寒气,可后来聊着聊着,我不由自主就喝了不少,以至于我是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其实也不用知道,用膝盖想都明白,定是有狐扛我回来的。

  第二天一睁眼就是巳时,我从床上爬起来,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也摇头晃脑地跟着他们背了几句,居然觉得甚是有趣。走到桌前坐下,发现有狐又置办了新衣首饰给我。我把叠着的衣服抖开,从披风华服再到首饰,都是红梅的图案。

  这家伙,还真是用心呢。

  不过穿得这么华丽,我总有一种暴发户家地主婆的感觉。

  冬天总是让人倦怠懒惰,以至于我磨磨蹭蹭收拾了很久才出门。

  天气真是好,艳阳高照。只可惜是冬日,阳光再暖和,也只能温暖它照耀的地方。

  “姐姐起来啦!”炆玓正坐在庭院中的秋千上犯困,看见我,笑容满面地跑过来。

  我见他衣服有些不规整,便给他理了理:“炆玓昨晚可睡好了?”

  “还好啦。”炆玓与我在秋千上坐下,“本想等姐姐醒了再回去睡,可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结果就被有狐撵回房,不让我陪着你了。”

  炆玓说得委屈,我莞尔道:“猫儿本来就喜欢昼伏夜出,如今你日夜颠倒,自然受不住。有狐君让你回去睡,也是心疼你。”

  “他才不是心疼我,”炆玓靠在我肩膀上撇着嘴,“他是担心我坏了你们俩独处的好机会。”

  “乱说。”我揪了揪他的耳朵,“有狐君呢?”

  炆玓朝西努努嘴:“这不在那呢么。”

  我顺着炆玓指的方向看过去,敞开的窗口正好看到有狐端着书授课。长发绾起,穿着文士长袍,一举一动都是十足的夫子气质。

  我含着笑走过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看了一会儿,有狐讲授毕合上书,说道:“前些日教了两篇,今日例行抽问。”

  孩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有几个怕是不会的一直心虚地低着头。

  “柱子,你来背第一篇。”

  小柱子满脸自信地站起来,向有狐规规矩矩地行礼,等着有狐回礼后,大声背起来:“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背得好生流畅,果然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背完了,小柱子一脸开心地坐下,一双大眼睛四下扫视。

  “美人姐姐!”小柱子小声叫我,偷偷挥了挥手。我也向他笑着,比了“嘘”的手势。

  “覃生,你来背第二篇。”

  叫覃生的孩子瘦高瘦高的,样子没有小柱子那样机灵,迟疑着怯生生地背起来:“有...有狐绥绥,在彼...在彼...”

  原来是《有狐》。有狐教有狐,有狐考有狐,想想怪好笑的。

  背了半天也没背出个所以然,有狐蹙眉微怒道:“已然七八日未学新的,怎么还是稀里糊涂?!回家时教你娘亲督促你背,明日来若还是不流利我可要打手板了!”

  我以为有狐是要重罚,未曾想这么和善,打手板还要预先通知。

  “哈哈...”我不自觉笑出声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全班的孩子和有狐都向我这里看来,时间好像静止了。我的脑门上大写着“丢脸”两个字,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逃走。

  “萸儿若是会,便给孩子们做个榜样。”有狐开门,硬是把我扯进去,“来。”

  “姐姐!”小柱子激动地站起来,笑嘻嘻地撒娇道,“姐姐快给我们背一背,柱子也想听姐姐背书!”

  背书有什么好听的啊!

  在一群孩子的吵闹中,我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背诵:“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背着背着,孩子们逐渐开始跟我一起背诵,从《有狐》一直背到今日所学的《黍离》。我也不再觉得拘束,开心地给他们讲着趣事和笑话。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有着无限的乐趣,时笑时闹之中我也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幸福。

  原来,这也是一种感情寄托,来排解无聊日子里莫名的苦楚。

  “好啦,”我看时间不早了,于是拍拍手,让吵闹的大家安静下来,“今日就到这里吧!回去记得温习功课,不然明天先生可是要收拾你们哦!”

  “好!”

  孩子们齐声应着,收拾了东西蜂蛹着跑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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