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刺客行

  《战国策》中的唐雎曾经说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壮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为之缟素。

  刺客是从古至今长盛不衰的死士,其中不乏忠肝义胆之士,也不乏为国为民之人。士为知己者死,慷慨独行,舍生取义,仅凭一己之力刺杀帝王将相,忠义言行让天下志士为之感泣,名垂后世千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其人虽己没,千载有余情。

  鉏鸒是春秋时代的晋国刺客,受暴虐的晋灵公派遣,前去刺杀上卿赵盾。桀犬吠尧不过是各为其主,但他感受赵盾的忠义为国,幡然醒悟放弃行刺,宁愿违背君命也不忍刺杀忠臣,鉏鸒向赵盾疾呼示警之后自杀。

  专诸是春秋时代的吴国刺客,受公子光所托,以鱼肠剑藏于鱼腹部刺死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的卫士杀死。公子光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要离是春秋时代的吴国刺客,吴王僚被刺后,吴王僚之子是天下第一勇士公子庆忌,日夜筹谋攻伐吴国复仇。要离受吴王阖闾所托,自残右手,焚弃妻子,以苦肉计取得公子庆忌的信任,乘间刺杀庆忌。公子庆忌临死之际感慨要离的忠勇,遗命卫士们让他生还吴国;要离自责不仁不义,也自杀了。

  豫让是春秋时代的晋国刺客,受智伯知遇之恩,韩、赵、魏三家灭智伯,士为知己者死,豫让不惜漆身吞炭,数次刺杀赵襄子失败;赵襄子怜悯他,以身上袍服代替自己被刺,豫让拔剑击刺仇人之衣,仰天大呼道:“吾可以下报智伯矣!”最后伏剑自杀。

  聂政是战国时代的韩国刺客,韩大夫严仲子与韩相韩傀有仇,恩结聂政。聂政葬母之后,为报答严仲子的恩情,直入相府刺死韩傀,连杀卫士数十人。聂政最后为免连累家人,不惜自残毁坏面容,剖腹而死。

  荆轲是战国时代的燕国刺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受燕国太子丹礼遇,慨然入虎狼之秦,图穷匕见刺杀秦王嬴政,可惜功败垂成,却依然倚柱而笑,引颈受戮。

  涅盘城的丁军候宅邸堂上,汉军众吏在谈论着这些先秦时代的侠义之士;因为丁军候也即将派出一名刺客,前去行刺一名疏勒王子。

  五月,疏勒王城的五王子之乱仍然未见分晓,却又横增变故。从莎车王城传来消息,寓居莎车的疏勒王之弟王子黎靡即将返回疏勒。王子黎靡十年前因为争夺王位失败而流亡异国他乡,最近三年一直寓居莎车。此次护送王子黎靡回国争夺王位的还有二千人的莎车大军,领军的是骁勇善战的莎车左将驷鞬。

  五位疏勒王子各自援引疏勒军将,疏勒军队早已因各为其主而四分五裂,疏勒贵人和国人也因无所适从而分崩离析,必定抵挡不住拥立疏勒王子黎靡的二千莎车大军。

  莎车王呼屠州吁素来骄横跋扈,有王霸之志,意欲称霸整个西域南道。前次莎车王攻伐于阗,干涉于阗王位之争;此次又派莎车大军入境疏勒,强行拥立疏勒王子黎靡。一旦莎车王之谋得逞,疏勒必将成为莎车的盟属;莎车势力坐大,必将不为汉使所控制,汉使将难以号令于阗以西诸国。丁军候北伐姑墨之军,惟有疏勒、莎车、于阗三国可称精兵良将,还有皮山的五百雄兵亦称骁勇,其余扜弥诸国皆怯弱畏战;如果疏勒王归依莎车王号令,加上皮山已为莎车盟属,莎车将有盟属三国。时值西域汉军衰弱之时,莎车王必将乘势异动图谋称霸。

  丁军候颇有些懊悔未听千人卫壁先前的劝告,如若当日随便选择一个庸碌无能的疏勒王子拥立为王,也可早早安抚疏勒国人和军队,莎车王也不得乘隙而入。如今丁军候和千人卫壁听闻莎车大军压境,莎车王的异谋即将得逞,二人也是无计可施。

  丁军候不觉想起前日里谈论春秋时代的群公子之乱,其中有齐桓公争位之事。齐国国君公孙无知死后,莒国军队护送公子小白回齐国继位,鲁国军队护送公子纠回齐国继位,为阻止公子小白抢先回国,辅佐公子纠的管仲埋伏于中途,以箭射中公子小白,当时以为身死。然而管仲之箭却不巧射中公子小白的带钩,公子小白诈死骗过管仲,日夜兼行赶回齐国,继位后便是著名的齐桓公。四分五裂的疏勒国人不足以抵抗二千莎车大军,而且莎车军队拥立的黎靡原本就是疏勒王子,疏勒国人更是无从抗拒。丁军候便想到派人前去刺杀疏勒王子黎靡,汉军众吏也多赞同此策,唯独千人卫壁忧心忡忡。

  千人卫壁犹豫着说道:“此事是否从长计议?一旦行刺失败,王子黎靡继位疏勒王,疏勒举国将以汉使为仇雠,我等将无立足之地。”

  丁军候瞪着眼睛,嚷嚷道:“时不我待,何以能从长计议?!护送王子黎靡的莎车大军旦夕可抵达疏勒王城,一旦王子黎靡继位疏勒王,疏勒和莎车两国同枝连气,我等悔之晚矣!”

  千人卫壁不无忧虑地说道:”刺杀尚未叛离中夏的疏勒王子,西域列国将何以视我?”

  丁军候不屑地说道:“昔日节使中郎将傅公也曾刺杀楼兰王,驱逐于阗王。我等不过是刺杀一个疏勒王子,又何需畏惧西域列国?”

  千人卫壁苦笑着说道:“故节使中郎将傅公刺杀楼兰王乃是有敦煌郡汉军作为后援,驱逐于阗王亦未大动干戈,是以达成其功。而且此一时彼一时!故节使中郎将傅公扬名立威之时,中夏声威如日中天,西域汉军势力盛大;即便事败未遂,西域列国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汉军已经大败,轮台已经陷落,西域列国均知天子已然弃绝西域,视我等为势单力孤之人,又怎会将我等数十名汉军吏士放在眼里。”

  丁军候沉吟片刻,说道:“行刺之策虽然凶险,但是可以遏制莎车王之逆谋。一旦莎车军队拥立王子黎靡成功,疏勒将难为我等节制,疏勒必然纳入莎车盟属。莎车势力壮大,莎车王居心叵测,南道之情势愈加难以制约。我等势力微弱,难以钳制莎车王;既然可以预料到长远之忧患,倒不如时下当机立断!”

  千人卫壁筹谋良久,也是苦无良策,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同意了丁军候刺杀疏勒王子黎靡之策。刺杀之大略已定,汉军众吏便接着商议行刺的方法和人选。

  刺杀不过弓弩、刀剑二途。弓弩用以埋伏远射,但威力、精度和射程皆远而不及,难以一箭毙命。当日尉史赵昴神射,也不过射中匈奴仆僮都尉一目而已;而且莎车军队人多势众,疏勒王子黎靡身处千军之中,弓弩万难命中目标。惟有刀剑刺杀行之有效,疏勒王子黎靡由左将驷鞬近身保护,身旁护卫重重,刺客只能夤夜潜入军帐内行刺王子黎靡。

  北道汉军吏士中刀剑威猛的壮士大有人在,但是壮士的骁勇威猛足可冲锋陷阵,行刺暗杀却全然无用。行刺不仅要求刺客胆大心细,而且务必一击毙命,以绝后患。丁军候看了看士史鲁奎和主记鱼服,这二个人是北道汉军中剑法最精妙的剑客;士史鲁奎的墨阳剑阴鸷毒辣,捷如灵蛇;主记鱼服的八服剑飘逸灵动,矫若惊龙。

  丁军候犹豫了一下,下令士史鲁奎和主记鱼服二人同行。刺杀派出二人同行,既是由于二人剑术不分伯仲,难以取舍抉择;也是为了二人可以互相照应,力求全身而退。

  士史鲁奎傲然说道:“鲁某一人足以成事!”

  虽是豪言壮语,觑千军如无物;他却不是恃勇而骄,仅凭一己之力勇闯龙潭虎穴。此去行刺疏勒王子黎靡凶险万状,刺杀无论成败,千军之中都难以脱身。

  鱼服知道士史鲁奎是为了保全自己,连忙说道:“两年前在于阗西城废立于阗王之时,我曾深入千军之中,劫持莎车左将驷鞬,我亦可成事!”

  劫持莎车左将驷鞬本来是一件秘闻,莎车仍是大汉的藩属,节使中郎将傅推为顾及莎车颜面,一直秘而不宣。当日鱼服以帷幔为莎车左将驷鞬遮身掩饰了劫持之实,于阗国人多以为莎车左将驷鞬只是应邀前去与汉使会见商谈,莎车君臣兵将遭此奇耻大辱又羞与人言;是以西域诸国和西域汉军吏士只闻听节使中郎将傅推废立于阗王之事,并不了解期间尚有鱼服、郑箕二童子劫持莎车左将驷鞬的壮举。如今情势迫在眉睫,鱼服也顾忌不了那许多,将于阗王宫阊阖门外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娓娓道来。

  汉军众吏目瞪口呆地听完鱼服的讲述,几乎都不敢相信。如今十五岁的鱼服依然清秀纤弱,很难想像两年前,时年十三岁的鱼服如何能在千军之中制服魁梧壮硕的猛将驷鞬。可是他精妙的剑术,却又让众吏心服口服,不由得相信此事千真万确。

  丁军候望向士史鲁奎,却又沉吟不语。此去千军之中行刺疏勒王子黎靡,必是九死一生,不是万不得已,他也实在不愿意让属下二名最优秀的剑客敢死一行。而且士史鲁奎研习《墨子》,精通墨家守城备敌,涅盘城之战多有巧计奇谋;主记鱼服熟读《左传》,胸怀春秋韬略,虽然年少稚嫩,但前途不可限量。二人都腹引机谋,堪称他的左膀右臂,万难舍弃其中任何一人。

  士史鲁奎淡淡地说:“岂可一日而死天下勇士二人哉!”

  这是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庆忌临死之前的感叹。虽然要离毁家断臂,以苦肉计刺杀公子庆忌;但是公子庆忌惺惺相惜,感慨要离的忠勇,临死之前告诫卫士不要杀此人,叹息道:“此人是天下勇士。岂可一日而杀天下勇士二人哉?”

  此去行刺王子黎靡万难生还,士史鲁奎仍然力阻鱼服同行。但是听到士史鲁奎言语中提及到一个“死”,众吏皆悚然心动,然后又都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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