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粮与箭

  八月,刚直耿介的军司马越斗病故之后,盘橐塞中的汉军吏士愈加绝望。幸赖千人卫壁和丁军候二人与众吏士推诚布公,同生共死,全塞守军皆无二心。但是塞中乏食,每日煮食铠革、丝絮、弓弦为粮,三日杀二马仍然不足以维持生计。

  鱼服几乎不敢饮水,因为空空如也的肚腹灌满泉水只能愈加饥饿。他萎靡不振地坐卧在舍内的墙角,塞内忽然飘荡起奇异的炙肉香气,他不由得奇怪地闻嗅着这焦糊的肉香。现在还不到杀马之日,前日里分发的马肉早已填入饥肠辘辘的众吏士脏腑,难道是横暴的吏士私自屠宰马匹偷食?他努力起身想要去探看舍外的吏士动静。

  丁军候漠然说道:“豫且,你不用去了。”他似乎对众吏士一举一动皆洞若观火、了如指掌。

  鱼服仍然不解地问道:“可是,万一有人违令私自杀马而食呢?”

  丁军候置若罔闻,反而悠悠地问道:“你吃过围宋肉吗?”

  鱼服惘然不解其意,可旋即万分惊骇,他蓦然明白了丁军候所说围宋肉的来由。春秋时代,楚庄王率楚国大军围困宋国五个月,重围中的宋国军民粮秣断绝,只能“析骨而炊,易子而食”。那分明是...!鱼服几欲作呕。虽然前日里,丁军候也曾痛嚼匈奴单于使者之肉,但那是激愤难抑的复仇之举;可如今饥馁的汉军吏士居然以此为餐食,实在让鱼服痛感泱泱华夏子弟人道尽失、天良泯灭。

  丁军候冷冷地看着惊怒交加的鱼服,不屑地说道:“成大事者不拘礼于小节!亏你还曾读过史书,你难道忘了,周文王食自己嫡子伯邑考之肉羹;晋公子重耳流亡饥馁,贤士介子推割股肉奉食;乐羊攻灭中山不惜食亲子之肉羹;楚汉相争中楚霸王要烹杀汉王之父-刘太公,那时的汉王、后来的高皇帝请分一杯羹;高皇后吕氏醢梁王彭越为肉羹,还遍赐诸侯。帝王将后尚且权宜通变,食以子嗣、贤士、亲父、功臣;我等庶民又有何不可为之?!”

  鱼服听过这些悲壮残忍的故事,也读过秦、赵二国长平之战,重围中四十余万饥饿的赵军相杀相食;至于饥馑之年,饿殍遍野,人相食的惨状更是史不绝书。可是,口耳相传的故事只是让人感伤凄凉,耳闻目睹如此惨景却近在咫尺,更是让他怵目惊心。

  粮尽尚可勉强维持,可是盘橐塞内箭矢殆尽。姑墨三国联军若是再行攻城,到那时,疲蔽衰弱的汉军吏士恐怕只能以短兵肉搏了。千人卫壁巧思多谋,命人以柴薪秣草绑扎了二百个草人,外面缚裹汉军的直裾和麻布。趁着夜色朦胧,将草人用绳索缒城而下。

  夜色中的盘橐塞,城头城下篝火绰绰。城下巡哨的尉头骑兵远望城头依稀可见二百名汉军兵士缒城而下,急忙招引围城的姑墨三国联军兵卒朝向墙垣绳索上影影绰绰的汉军兵士放箭。暴风骤雨般的箭矢倾泻而来,纷纷扬扬地射入汉军兵士缒下的草人中。汉军兵士次第收起箭如猬集的草人,检拾出穿入秣草的箭矢,又重新缒下城头。不待天明,汉军吏士便已收聚了一万多枝箭。天色渐明,千人卫壁下令停止草人借箭,以待明夜再故技重施。此后每夜,凭籍夜色晦暗不明,汉军兵卒反复用草人缒城而下,每夜都能收聚数千枝箭。敌军也察觉有诈,渐渐箭矢日稀,后来渐至每夜仅能收聚数十枝箭。但千人卫壁的草人借箭之谋,已经收聚了四五万枝箭,足以二百余名汉军吏士守塞之需。

  虽然箭矢足备,食人维持。但援军无望,盘橐塞中守军依然度日如年。如今希冀天子派出解救的援军遥遥无期,疏勒国小兵弱惟有自保而已,此刻只能期望尚未叛离中夏的西域南道诸国的军队。丁军候数月前即向军司马越斗建言,派人杀出重围向疏勒王和于阗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求救,由南道使者召集南道诸国和疏勒王联兵救援盘橐塞。但是军司马越斗和千人卫壁商议后,觉得此行困难重重,恐怕徒劳无功。一则派人杀出重围艰险万分,敌军在塞墙下密布广栅高栏,万难冲出戒备森严的敌营;二则南道使者侍郎甘朱不孚众望,难负所托;三则南道诸国各怀异志,方今乱世作壁上观,犹怀迟疑观望,难以说服南道列国联军来援。

  眼见盘橐塞已然矢尽粮绝,汉军吏士即将全军覆没;丁军候又重提旧议,力主向疏勒王和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派出信使求援。

  千人卫壁仍然疑虑重重,质疑道:“南道十一城国中,楼兰及其盟属婼羌、且末、小宛四国辽远,缓不应急;扜弥及其盟属精绝、戎卢、渠勒四国兵弱,不足依倚;南道诸国中可堪精兵的惟有于阗、莎车及其盟属皮山三国。即使这三国与疏勒联兵,于阗胜兵三千,莎车胜兵三千,皮山胜兵五百,加上疏勒的二千胜兵,四国倾国之兵不过八千五百人。而且于阗、莎车、皮山、疏勒四国临近羌塞游牧引弓之族,还要防范羌塞诸国袭扰,难以全军并举,至多不过四五千军队可供征发。召集四国的四五千人来战匈奴仆僮都尉统军的姑墨三国的一万大军,于阗、莎车、皮山、疏勒四国必定不敢前来。”

  丁军候不忿地说道:“去年,我以疏勒军队一千人穿越北道尉头、姑墨二国,尚能解救轮台西撤的汉军吏士。南道使者侍郎甘君为何就不能前来救援我等?”

  千人卫壁惨然苦笑,无奈地说道:“去年救援轮台,军候乃是假借汉军旗号;那时北道诸国新叛,尚怀恐惧,犹疑观望,有所顾忌。不然以区区一千疏勒军队,必遭北道叛离诸国的数万大军追剿一空。此时再行假借汉军之策,姑墨、温宿、尉头三国贼寇必定不会再次上当。而且,南道使者侍郎甘君乃是一介文吏,庸碌懦弱,素无壮志雄心,不足以托付大事;值此危难之际,自保尚且不足,安能指望此辈行此赴汤蹈火之举。”

  循行邹娄沉吟片刻,说道:“扜弥及其盟属精绝、戎卢、渠勒四国,扜弥有五千胜兵,精绝有五百胜兵,戎卢有三百胜兵,渠勒有三百胜兵,此四国合计胜兵六千一百人。且无羌、塞之族袭扰忧患,可以征发倾国之兵。加上于阗、莎车、皮山、疏勒四国的四五千人。合八国之兵,可得万余人。若与匈奴仆僮都尉及北道姑墨、温宿、尉头三国叛军万余人对阵,取胜或无可能,但相持绰绰有余,或能解救我等危难。”

  千人卫壁依然犹疑不定。诸吏也众说纷纭,也多顾虑扜弥及其盟属精绝、戎卢、渠勒四国兵弱,不足以信赖;其余于阗、莎车、皮山、疏勒四国其心各异,不足以依倚;派人突出重围九死一生,恐不济事。千人卫壁虽然多智善谋,但遇大事犹豫不决,往往难下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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