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明察秋毫

  茫茫大碛之中,萋萋芦苇掩蔽的莎车河溿,节使二十余人的车骑沿河北上。七月中,众人穿越莎车北境的盘橐山,莎车北上至姑墨的行程已经过半,七月末就可抵达姑墨南鄙边城-白水城了。

  盘橐山位于莎车北境和疏勒东境,南北横亘连绵百余里,莎车河与疏勒河均并行穿越此山流入姑墨境内。盘橐山内,莎车河之北八十里的疏勒河溿有一座疏勒小城-涅盘城,据说城中也驻有汉军数人,主理轮台至疏勒的驿传,兼理东西往来的西域商贾驼队。因为北行会合候丞和屯长大部日程甚急,节使诸人便未过境疏勒涅盘城。

  在千里空旷无垠的大碛中,盘橐山形状显得非常突兀,更是由于此山的山势如斧劈刀削般险峻。盘橐山在西域西陲南北道的位置居中,西距疏勒王城六百余里,南距莎车王城六百多里,北距姑墨白水城五百余里,盘橐山北便有北道引弓之族-尉头国人转场游牧。西域列国大多临近大碛,立国在一马平川之地,盘橐山居于四国边境,足以成为疏勒、莎车、尉头、姑墨诸南北道小国各自的屏障。

  节使和长史途径盘橐山都感慨此山控制要津,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只是此山方圆数百里皆是大碛,虽有疏勒河、莎车河两河穿行,土地依然贫瘠,无引渠灌溉,民众生息不易;西域诸国国小力弱,惟有沿河生息、保境安民而已,仅只有疏勒在山内有一小小边城,尉头乃游牧行国更无城垣,西域南北道的疏勒、莎车、尉头、姑墨四国也并未沿盘橐山据守修筑关隘。

  节使和长史私语,若是中土之地,必定徙民于盘橐山修筑关隘亭障,修渠引水灌溉,屯田实边戍守,不负此山天赐重镇之胜形。

  节使轺车前骑的斥候队率和几个卫士吵吵嚷嚷地谈论起莎车之事,都忿忿不平地大发牢骚起来。

  斥候队率向卫候问道:“我等西行以来斩杀楼兰王,斥责焉耆王子,劫持莎车左将,驱逐莎车公主,废黜于阗幼王,拥立于阗新王,辩驳莎车王,剿灭匈奴使队。可谓威名赫赫,声播西域南道,威震整个西域南北道。莎车王明明野心勃勃,暗藏王霸之志,有图谋不轨之心,更潜通匈奴人昭然若揭。使君为何坐视莎车王单单委罪于辅国侯屈杀之,而不严词责问,抑或行废立之举?”

  卫候诡异一笑,说道:“莎车王在位已久羽翼已丰,树大根深,基础已固;责之无损,除之不易,所以姑且观之。且莎车的图王称霸之心绝非一两个王的私欲,乃是国人之志;废一王,立新王仍然如此,非斩首废立可以遏制。”

  斥候队率不满地追问道:“难道眼睁睁看着莎车王骄横猖狂吗?”

  长史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卫候连连颔首,大笑道:“一旦于阗、疏勒东西连横之策成功,莎车就如箸中之食左右受制于人,必将势无可为,自顾不暇。”

  卫候忽然想起长史未卜先知匈奴人之事,于是向长史问道:“期门何以得知匈奴人抵达莎车?而且其部人多势众?”屯候队率和一众卫士也大感好奇,纷纷策马靠近过来聆听。

  长史笑了笑,从腰间弓衣里取出回禄弓,悠然说道:“当日我一箭双雕得此回禄弓,副使现在可曾记得当日所说的戏言?”

  众人都回想起当日长史一箭双雕得到回禄弓,而莎车王一脸痛惜不舍的模样,其后卫候戏言莎车王追悔将会派人索回。卫候用了楚灵王追悔索回宝弓的典故,楚灵王将大屈之弓赠送给鲁昭公,后又追悔不舍,而派薳启疆恐吓鲁昭公追回宝弓。众人不禁都点点头,但还是不解宝弓与匈奴人有何关联。

  长史接着说道:“副使一句戏言,我却已然留心。莎车王痛惜不舍之心不下于楚灵王,却奈何不得我等上国使臣。回禄弓乃莎车之宝,莎车国人皆知,失弓于我,莎车国人并皆惋惜;但那日馆驿中的莎车小吏偷觑回禄弓暗自窃笑,俨然有宝弓必将完璧归赵之意。莎车小国,不敢开罪上国;若莎车王能夺回此物,必是假手于人。”

  屯候队率惊奇地问道:“长史何以得知莎车王援手必定是匈奴人呢?”

  长史继续娓娓道来:“其实得此回禄弓前后,莎车王潜通匈奴的异谋已有诸多蛛丝马迹可循。至少有四处:其一,莎车王对于阗之事不言,实属异常;莎车王刚狠恣意,乃睚眦之怨必报之徒,何况于阗之事羞辱尤甚,必将有所报复,小国报复必然为阴谋暗害或假手于大国。”

  众人点点头,此事在莎车之时众人也曾议论纷纷,但众人皆以为莎车王畏惧中夏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长史微微一笑,说道:“诸君可曾记得那日莎车王问齐桓、晋文之事戛然而止?此中也是大有深意。”众人连连催促长史快言,“这是其二,莎车王那日对策之辩意犹未尽但却戛然而止,颇有虎头蛇尾之感,殊为可疑;莎车王劳烦我等八百里而来,直问齐桓、晋文之事,求霸主之号却无半分谦虚恳切之态。厚积而薄发,仅仅策对失意便弃阳谋,似有后劲未发。莎车乃南道强国,国力不可小觑,蓄势待发必定是待价而沽。放眼天下,堪为霸主之贾客者唯有中夏与匈奴,我等阻绝莎车王的王霸之愿,必有视其奇货可居者。”众人如坠云雾,回想当日策对,恍然不觉莎车王有此破绽。

  长史继续说道:“其三,莎车王隐隐若现自矜之意,甚为奇怪;莎车王横暴强梁,但绝非妄自尊大之辈,我觉察莎车王那日策对之时就似有所恃。莎车小国,如果不惧中夏,必然有所外援,而天下能与中夏抗衡者唯有匈奴,结合策对的虎头蛇尾似有待价而沽之意,所以我怀疑莎车王与匈奴潜通。”

  卫侯插言道:“以上异常均只是揣度并无实据,期门何以从馆驿小吏破谋?”

  长史徐徐说道:“以上三处确实只是揣度,我是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当日馆驿小吏偷觑窃笑俨然有完璧归赵之意,让我豁然开解,突然想到其四可疑之处,馆驿对我等甚为恭敬,不合常理。众人皆知莎车上下对于我等均很冷淡,但馆驿却殷勤备至,除了掩饰莎车王的秘事以外无其它理由,所以馆驿小吏必知内情。而匈奴使队必定业已抵达莎车,并且人多势众,由此可以解答我数日之困惑。”

  长史微笑着说道:“莎车王的逆谋,一可以报复我等,假手于匈奴人消灭我等,以泄于阗之事的愤懑。二失意于中夏的霸主名号,可得偿于匈奴。三可以结好匈奴,将我等作为见面礼送与匈奴人,作为通好之盟祀。四馆驿恭敬必然得到莎车王授意,殷勤侍候我等以免觉察匈奴人秘密抵达。最后我等既沦于匈奴人之手,莎车与匈奴之盟已成,回禄弓自然回归于莎车王之手。”

  众人纷纷叹服,卫候赞道:“平日里我总认为期门孤傲,乃是恃才方能傲物啊!”

  斥候队率感慨地说道:“谚云:‘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莎车王断断想不到机事不密于馆驿小吏。”

  屯候队率也慨叹道:“莎车王更想不到遮天之谋泄于自己宝弓患得患失之间。”

  节使笑着对众人说道:“明察者,足以察秋毫之末,说的就是期门这样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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