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申生之冤

  候丞不服气地看着长史说道:“既然伯仲已分,不妨序列叔季。二位大司马麾下众多良将功勋卓著,其中拜相封侯者甚多,其后也不乏覆邦灭国之将。何人可续列于二位大司马之后?”

  候丞所说的覆邦灭国诸将,乃是匈河将军浞野侯赵破奴破楼兰、姑师,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破大宛,拔胡将军太中大夫郭昌灭且兰,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伏波将军符离侯路博德二将灭南越,横海将军按道侯韩说、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二将灭东越,左将军侍中荀彘灭朝鲜。

  长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品评诸将,何不列入文成将军(少翁)、五利将军(栾大)?”

  座中诸人纷纷窃笑,长史所说二人都不过是一师同门的方术士,只因天子好神仙之术,求长生不死之药,拜将赐印,靡费大量金帛。五利将军更是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和天道将军四道印信,封乐通侯,尚卫长公主,一时贵盛无比,就连万里征伐、倾覆人国的战将都未享有如此尊宠。

  卫候提箸戏谑道:“求仙问药的鬼神之将也敢品头论足,尔等就不怕一不留神吃到马肝吗?”众人都捧腹大笑起来,当初文成将军的方术作伪,天子识破其诓骗而诛杀之,为免得其他方士丧气懈怠,托言文成将军是因为误食马肝而死。而五利将军的骗术用尽,一年后也被腰斩。

  屯长鄙夷地撇撇嘴,拂袖言道:“适才候丞所说的覆邦灭国之将,有一人无才无德不应该入列,其人可恶,其性可鄙,应当归入文成将军、五利将军丑类之流。丧师十万仅得寸功,好在天子明睿,未授他大司马大将军。同是外戚勋贵,当年大将军魏其侯,大将军长平烈侯何等勇武,怎么到了他这里却如此不堪大任。”屯长说的是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万里之征程两次征伐才告功成,前后丧师十万多人。

  节使叹了一口气,告诫屯长道:“不可议天子外家,不可论宫闱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泾渭臧否自在人心,你就不用妄加菲薄了。”

  长史眼见屯长气沮,转而评点道:“候丞所说的人物多为附骥尾而致千里。至于杀其王灭其国者,不过都是些蛮荒边鄙,大多国小地狭,不当九州之一郡县,比如西南夷的劳浸、靡莫之国,西域楼兰、姑师之王,灭此小国微君,些许寸功,何足挂齿。”说到这里,又不屑一顾地说:“即便如此,还有兵败身虏之大将,丧师十万之鄙夫,逃罪亡匿之鼠辈,倨傲肆欲之狂徒,争功相嫉之小人,此侪类何足论道。”

  前将军翕侯赵信从大将军卫青北征匈奴,兵败投降,被匈奴单于封为自次王。浚稽将军浞野侯赵破奴率二万骑兵北征匈奴,全军覆没,被俘四年后逃归。贰师将军李广利两征大宛,前后历四年,万里远征虽获全胜,但回师时已损兵十万;其后数次北伐匈奴,也是战绩平平,损失惨重。因杅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北征匈奴损兵过多,惧罪诈死,藏匿民间数年。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灭东越、南越时怠傲失惑,凶暴残酷,时人以之为酷吏;后来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与侍中左将军荀彘东征朝鲜,二将争功相嫉,左将军荀彘在军中执押了楼船将军杨仆。

  候丞颇不服气,复要抢辩。节使挥袖正色说道:“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除了大将军长平烈侯和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功成名就,哀荣兼殊;其他诸人夺爵失侯,或死或黜,存者寥寥。君子生而辱,不如死而荣。非有明世之才,专将之任,忝居大将诸侯,终如虎尾春冰,死生而不自知。”

  众人纷纷默然,方才品评的封侯列将中,确实只有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和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称得上善始善终。而候丞后来所说的列将大多数已经身死爵黜,即使位列三公九卿、丞相诸侯也免不了杀身灭族,后事凄惨。纵然有东征西讨灭国虏君之功,北伐匈奴擒将破敌之劳,也不免身陷囹圄缧绁之中,对簿治狱小吏之辱。或灭族,或诛杀,或自杀,或贬黜,夺爵失官者甚多,然而横死者更多。

  浮沮将军南窌侯公孙贺位列丞相,封葛绎侯,身陷巫蛊事灭族。

  因杅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出征匈奴损兵过多,惧罪诈死逃亡数年,后陷巫蛊事灭族。

  轻车将军乐安侯李蔡位列丞相,因罪自杀。

  轻骑将军岸头侯张次公,因罪失侯。

  右将军平陵侯苏建兵败当死,赎为庶人。

  前将军翕侯赵信兵败,投降匈奴。

  右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失道当死,赎为庶人。

  郎中令前将军李广失道,不肯对簿刀笔之吏自杀。

  后将军平阳侯曹襄死后,其子曹宗袭平阳侯,牵连巫蛊之变被杀。

  游击将军按道侯韩说后为光禄勋,巫蛊之变中被杀。

  太中大夫拔胡将军郭昌攻伐昆明,师劳无功,被夺印免官。

  侍中左将军荀彘灭朝鲜时,擅捕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因争功罪被弃市。

  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灭东越、南越时怠傲失惑,征朝鲜时争功被执押,后免为庶人。

  伏波将军符离侯路博德,因罪夺爵失侯。

  浚稽将军浞野侯赵破奴兵败匈奴,被俘数年后逃归,身陷巫蛊事灭族。

  屯长将羽觞重重地顿在案上,粗声粗气地说:“要说到将相诸侯之死,惨得过七月里长安巫蛊之变吗?横门前横死,雍门后雍塞。东市、西市死伤枕藉,血流御沟,公卿诸侯次第受戮,朱门破敝。那才真叫一个惨!”

  堂内突然冷清了许多,众人渐渐落箸停觞沉默不语。压抑的气氛弥漫席上,屯长缩了缩颈项,可能也知道自己酒后多舌说了忌讳的言语。此刻座中人多有亲友故旧死难于七月的长安巫蛊之变中,就连节使中郎将和长史期门的官长,光禄勋按道侯韩说也死于事变肇始,被卫太子刘据发难杀死。

  正月,绣衣使者水衡校尉江充治巫蛊之狱,卫皇后的卫氏戚族: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诸邑公主、阳石公主、长平侯卫伉皆被诛杀灭族。七月,巫蛊事牵连太子之宫,卫太子愤而杀死逼迫太子的光禄勋按道侯韩说和绣衣使者水衡校尉江充,矫诏引兵自卫。天子诏令丞相澎侯刘屈氂率兵平乱,七月长安城中太子军与丞相军激战的那五日,死者数万人。卫太子兵败逃亡,八月被小吏围捕自杀于湖县,卫太子的三子一女中有二皇孙在湖县一并遇害,皇女孙在太子兵败后遇害,卫皇后也已自杀,公卿将相二千石大吏前后被诛杀遇害有数十家。

  如今余波远未平靖,大批未直接参与事变的公卿吏士也被株连牵引,北军的护军使者任安明哲保身也不免于祸,被坐以观望成败、怀诈不忠之罪腰斩;御史大夫暴胜之因袒言纵放卫太子逃亡的司直田仁被责,惶恐自杀。从属卫太子起兵参与抗拒丞相军的吏士军民数万人被流放敦煌郡,绣衣使者遍及州郡仍在穷究追捕太子和长平侯的门客故吏。

  皇后、公主、太子、皇孙、公卿、将相、列侯死者数百人,朝堂为之一空。长安城中宫室寺署、里坊街巷残破,太子军与丞相军在长安城激战的那五日死伤数万人,鲜血流入沟渠,渠水为之变色,昔日万国来朝的京师长安恍若沙场鬼域。

  候丞敛容落箸,正襟危坐戚戚然吟道: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曲调凄婉,悲郁不绝。卫候也不禁合着节拍,一边吟唱着一边敲着陶瓿,慨然说道:“太子和诸多将相一朝殄灭,让人思之悲怆惨烈。此祸犹胜于赵氏下宫之难,祖龙沙丘之变。”

  节使对案颦蹙,对卫候拂袖说道:“萧君且止住,下宫之冤或许有之,沙丘之喻则言之太甚了。昔日乃是祖龙驾崩而赵高乘机在沙丘逆谋,若是祖龙春秋鼎盛尚在人世,公子扶苏称兵何以依凭。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首霸诸侯,身未死而五公子称兵,最终尸虫出户,后事凄惨;赵主父胡服骑射,英武绝伦,犹疑于两公子,最终饿死于沙丘之乱,不得善终;一代雄主因子嗣之乱尚且不免于祸,况且还有楚商臣、冒顿蛮夷之辈称兵逞凶悖逆,行弑父之破獍事。”

  节使看了看堂中诸人,正色说道:“主父亦即是君父,父子君臣之伦常不可逆乱。兵者凶器,刃出鞘而不可挡,矢一发而不可收,虽然骨肉人伦,亦难保全覆巢下之存有完卵。”众人犹不能释然,仍然嗟叹唏嘘不已。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卫候漫不经心地吟诵起孔子的名言,忽而冷笑着说道:“我有隐语,请诸君有识之士猜解一下。昔日晋太子申生之死是谁之过呢?”

  众人听到卫候以春秋晋献公的故事隐喻七月长安之变,纷纷兴致勃勃地猜解起来。有言骊姬、奚齐者,暗指婕妤钩弋夫人和少子刘弗陵;有言吕省、郤芮、夷吾者,暗指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丞相澎侯刘屈氂、昌邑王刘髆;有言梁五、东关五者,暗指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奸佞乱国。

  候丞连连拍打着案头,悲哀地叹息道:“诸君都不用再继续猜解下去了!既然天下人都哀悼晋太子申生之不幸,可如今世间却无公子重耳。难道我辈真的要看到晋献公托孤于荀息保孺子奚齐、卓子吗?!难道还要看到里克连弑幼主,然后眼睁睁地看到惠公、怀公这样的庸碌之辈相继而立吗?”说着感伤强寇匈奴未灭,疆土新拓还未亲附,民生凋敝疲惫,天子年近古稀却已无后继之贤君,失却大批安邦定国的重臣良将。值此国事维艰,恐遭秦二世社稷倾覆、生灵涂炭之危。不禁百感交集,伏在案上痛哭流涕起来。

  长史斜倚在案上,倾倒觞中醇醹一饮而尽,举着空觞仰天吟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来!来!来!让我辈为浊醉之世浮以大白!”

  节使不禁莞尔而笑,对着长史应和道:“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一个褐衣童子从东院馆舍出来,不多时就推门进来躬身行礼,这是节使随身侍候的庐儿,名叫鱼服。节使沉声问道:“贵人已经安顿好了吗?”鱼服俯身答道:“贵人已经安寝了。”节使便让他先退下去了。

  卫候看着庐儿躬身而退的背影出了舍槛,转头向节使调笑道:“使君这庐儿姿容颇为俊秀,举止也端方有礼,看起来温良如玉。虽然穿着粗衣短褐边幅不修,蓬头垢面,容貌枯槁,但是那应对之仪,从容之姿,不像寻常的奴仆子弟,应该是藉没于中都官的世家子弟呢!”

  节使微微一怔,然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区区一奴仆,卑贱寒微之躯,萧君又何必瞩目呢?”

  卫候笑道:“奴仆之中也不乏豪杰呐!前有百里奚赎于五羊皮,近有长平侯起于骑奴,金侍中起于马奴。此庐儿骨骼清奇,不似平常俗物,安知他日不是池中之物?!”

  那边厢,屯长和候丞认为长安七月之祸是由绣衣使者水衡校尉江充治巫蛊之狱肇始,二人咬牙切齿地痛斥唾骂黠胥酷吏的凶恶悖逆,专门罗织罪名构陷皇后、太子、忠臣良将,滥杀无辜,荼毒朝堂,祸国乱政。

  院后的窗棂前灯影幢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应是刚刚交完差事的驿卒在厨间觅些东西来吃。俄而出来厨婢的笑叱声,然后听到一个驿卒瓮声窃笑道:“听上驿说,美稷亭今日抵达了长安来的绣衣使者,据说直向西行,这次不知又有几个千石大吏麻烦缠身了。”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到西堂诸人耳中,西堂瞬时安静了下来。毕竟长安发生的祸事不久,谁也不愿意和这些仗节擅捕、杀伐无度的绣衣直指沾上关系。节使招来温酒的苍头郑箕附耳吩咐一番,顷刻苍头便去了后院。

  副使卫候问道:“使君是担心我等此行会被绣衣直指查验吗?听闻参与卫太子起兵的吏士劫略者数万人此刻正在流放敦煌郡的途中,绣衣直指西行或许只是为了此事而来。我等此行虽然一路处处隐匿慎行,却也没有欺瞒今上的祸事。更有天子符节,以及大鸿胪、光禄勋和卫尉三署文书凭证,何需担心!”

  节使肃然答道:“虽然如此,但潜行就是避免秘事泄漏。绣衣直指所到之处声威浩大,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骚动惊扰众人,恐怕我等匿藏之事一旦泄漏而功亏一篑。未免得节外生枝,还是避开绣衣直指为好。”

  俄而苍头过来回报绣衣使者的行止详情,节使便向屯长命令道:“明日平旦五分启行,不得有误。”因为行程提前,西堂众吏士于是纷纷向节使告退,各自早早回去安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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