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部分 奇缘记》 9

  9没有盖子的河水

  高觉告诉婉岭说,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他很少提及往事,那样会让自己裹足不前,老也是陷在往事的泥淖中,不好,会影响自己的心情的。“不要被历史锁住脚步,”高觉说道。

  “你就当是给我开心吧。”婉岭笑道。

  “说的是什么呢,不是你的要求,也不会回首往事啊。”高觉叹道。

  “那后来呢?”婉岭又催促着问道。其实,她在高觉讲述的过程里,不时地问一些问题,不过,为了叙述上的顺畅,这里就省略了婉岭所有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把高觉的讲述描述下来。

  高觉继续说道,说他后来又找过几次卫新淮,每次提起调离学校的事情,卫校长告诉他已经和局里谈过,让他自己也去找找局里,并说找找分管文教的县长,那是过去的老局长,见见有好处。

  高觉觉得新任校长对事情的处理方法显然和前边的罗布校长不一样,也许是换个场景,换个时间,换个人物,事情都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不一样的情形?不过,很快他又从另一个角度猜测事情进展顺利的原因,认为也许是自己那些非常形势下做的一些非常的事情,改变了新任校长的想法,否则是难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的。他回想起一路走来,要离开学校的努力都枉费心机时,尤其是上一任校领导的阻挡,使他自然而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时他刚到水月谷,当时的文教局长卓玛本打算要他去文教局上班,但由于两位校长以分配给学校为由,拒绝了局长的安排,也断绝了本也无心再折腾的高觉的一些想法。但在高觉看来,那次安排,应该是产生了一种于自己于工作都不利的结局。因而,于公于私,他都是很感激这位新校长的。

  高觉按照卫校长说的话,很快便到由文教局长升任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卓玛那儿去了一趟,但并没有什么结果,她说牵一发动全身,让他安心教学,等有机会再说。

  那天,他从卓玛那儿回到宿舍,看见房间门下面塞进来两封信,一封是过去农村对象的信,一封落款是内详。高觉在桌前坐定,刚想打开那封落款内详的信来看看,却又传来敲门声,他便去打开门,达瓦站在门口。达瓦是老杨的妻子,虽然他和老杨很惯熟,但达瓦却从来没有进过他的门,他不知道她突然找他有什么事,便把她让进屋里坐下。

  她坐下来寒暄了两句,很快切入主题,说起她前些日子在地区培训时,有人打电话要她赶紧回来,“不然男人就被别人抢走了。”高觉大体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的,并不详细,让当事人一说,倒听了个透彻。原来,老杨和索姆住着隔壁,一个是老婆到地区出差,一个是老公到内地学习,剩下的两个人便常在一起闲坐、聊天、看电视,时间一长,便有了些闲话,地方本来就小,一传就无人不晓。

  达瓦说的伤心,不时地抽泣,高觉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边附和着说些宽慰的话,一边从脸盆里拧出毛巾,递给她,她擦了擦脸,便又接着说老杨和索姆的花花史。高觉劝解了一番,最后便说到她和老杨的实质性问题。

  “我觉得,你俩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缺个孩子,要是能生个孩子,嬉笑玩乐,也不会显得两个大人孤孤寂寂的,夫妻就那么回事,时间长了,寡淡没味了,就需要个调剂品,孩子就是那剂调味品啊。”高觉说道,显得很成熟的样子。想到此,他便想起很多时候同事们私下里赞誉他富于智慧、知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这让他心里感到很愉悦。

  达瓦听他说起孩子,本已停止抽泣,此刻又抽泣起来。她拿毛巾在脸上抹了两把,顿了顿,才说到:“原也不是不想要,前几年到内地休假,在老杨他老家那个城市,也看过大夫,我也做了全面检查,都没事,让他去检查就是不去,你说,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啥不能检查一下的,他妈也是,让我检查一次一次的,顶什么用。地好好的,没种子怎么发芽开花结果,好像还是我的责任似的,让别人老以为是我生不出孩子似的。”

  高觉听到达瓦最后的话,不觉笑了笑,说,“老杨也是的,不孕不育的多着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本来也没什么,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也认了,只是他现在不知怎么啦,又冒出这么一出戏来,叫谁也受不了。”

  “也别伤心,回头我也和他说说,劝劝他。”高觉蛮有把握地说,他和老杨毕竟常常在一起走动,也算是能够说得来的吧。

  达瓦听他这样说了,心里想,她找他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打算离开。她又擦了擦眼睛和脸,放下毛巾,问高觉擦脸油在哪儿,高觉便把擦脸油递给她,她在手心里挤出一些,两手搓匀,然后又在脸上擦了擦,焕然一新,她不想让人看出刚哭泣过。高觉细心地看她擦过脸,心里这样想到。然后,两人同时站起来。他将她送出门去,返回身,开始看那封落脚处写着地址内详的信。

  那是小吴给他写的信。这让他很高兴,一是为朋友一切安好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宽慰,一是老朋友不相忘也令他欣悦异常,虽然他并不是很重感情的人,但偶尔的情谊之往,还是让他高兴的。小吴如今已经在他舅舅驻扎的那个城市的一个城郊矿务局里上班,并且是在组织人事科,当然,这一切都是他那个当着高级军官的舅舅运作的结果。他要高觉回到内地时,一定找他。

  农村对象那封信,高觉并没有打开,而是原封不动地与小吴的信一同放在抽屉里。农村对象叫银霞,已经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了,他采取的态度就是既不丢弃也不打开。他对这个银霞没有多少印象,或者说所有的印象还是十四五岁订婚时的孩童时期的一种懵懵懂懂的认识,那时他并不懂得什么,只是长辈们之间的一种操作,及至两人确立了那种关系后,相互之间反倒没有了接触,比起之前反而更显得疏远陌生起来。他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总认为,也许这只是农村规矩在双方之间为几年之后的婚姻安装了一道保险吧。

  然而,等高觉临近毕业的时候,对这道保险却再也无法忍耐,反觉得是一种枷锁,于是就给少时的一个好友去了一封信,让他去帮自己把这段姻缘了却。那好友也很实在,真还帮了他这个忙,于是银霞的父母到原来那个媒人家里直吵了个天昏地暗,银霞也对媒人的女儿说,“要到学校告他去。”

  “你告他什么呢?”媒人的女儿与高觉同岁,又是一个门口的近邻,反倒不希望高觉因此受到什么伤害,便心里边先是向着高觉一边。她这一问,还真把银霞给问住了。

  是啊,告他什么呢?银霞的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她突然埋怨起这个该死的农村现象。订婚确实让高觉与她更加淡漠,从订婚到高觉提出分手,这期间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她和他别说是有多少亲近了,就连手也没有摸过,甚至说的话也很有限。高觉虽然上了四年大学,并不像有的大学生那样随便,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一点也没有那些新潮的年轻人的轻佻举动,甚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现。

  从内心说,也许环境的改变,让高觉也发生了心理变化,虽然他并不承认这一点。那还是一次他找他过去的小学校长说点事的时候,那校长无意中提到银霞,竟说,“是你不要人家了吧,不过,银霞也就是,越大越丑了,还没有小时候好看了。”

  对小学校长的话,高觉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说,“缘分缘分。”他既不想说她丑,毕竟自己与她也确实对象了好多年,并没有觉得她丑,但也不想说别的,那样也会让别人说自己什么。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包裹,对自己是最有力的保护。高觉有一种观点,“不想让人知道就别说。”有的人一面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又一面在别人的耳边不停地嘀嘀咕咕,弄得满天下都知道他的秘密和想法,他还不自知呢。

  银霞也埋怨自己,她并没有更积极地去推动两个人的关系的进一步亲近,只是像当时许多的农村小对象一样,让相互之间因为那个关系,倒生了份,只是远远地期待着、盼望着,等着那也许是可以预期的婚姻,让两人走到一起。然而,时间却让他们变得由淡而漠而冷,直到最后终于出现了那道鸿沟。

  当然,高觉并没有像有的年轻人那样,有了新欢才弃旧爱。他一直觉得自己本不属于那一片透着几份荒凉的小小的坡地,只是偶尔的因缘,他才投生到那个小小的村子里。因而,所有的牵绊都令他感到是一种束缚,放弃银霞,未尝没有这种冥冥中的无形的因素。他从没有像有的人那样,总是渴盼着回家,总是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虽然父母很亲,但是他感觉那种亲,加入了农村人对城里人的一种向往,因而少却了那种最原始的亲缘上的吸引力,他更愿意天南地北地漂泊。或许,冥冥中,他在寻找自己的归宿吧,他想。

  又一个礼拜天的上午,和风习习,阳光明媚。高觉从校外回来,正打算回到宿舍,还没上楼,就碰到老杨挂着个照相机准备出去,他问他哪儿去,他说闲逛去。高觉突然想起达瓦交代的事情,便说很想一起去玩去,看他有心情吗?老杨本来就是闷得慌要出去转悠,自然乐得有人陪着。

  高觉和老杨沿着河岸向南而去,一路上两人不停地在美景处留影徘徊,寂静的林荫,美丽的鲜花,摇曳的疏竹,在哗哗的河水声中,反衬得更加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高觉趁机会提到老杨和达瓦的冷漠战争,不曾想有些事远非他想象的那样。老杨几乎描绘出另一种场景,达瓦的无理取闹,把索姆推出家门,不近人情,在房门上拳打脚踢,极尽一个泼妇的形象等等。真个是俗话说得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男女之间就不该有个来往?”达瓦的行为让老杨觉得很生气,他说,“和女的在一起,就是有问题?”

  当高觉说到缺少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变得更激动,说:“说到孩子,那就是她的问题,生不出孩子,那当然是女人的事了,检查一次又一次的,花了多少钱。”

  高觉听了他的话,无语地摇摇头,之后只是泛泛地劝一劝了事。高觉感到老杨突然变得又愚痴又固执,他不由地盯着他看了两眼,觉得他很陌生。他想,这个老杨呀,他就不知道女人检查时要遭受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痛苦。接下来,高觉也就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夫妻间的许多事,吵是吵,闹是闹,过后,相互间的龃龉,甚至矛盾,都在不知不觉中化解,即使有的没有化解,甚或积累下来,但一般是不会影响到婚姻的,顶多是两人间的生活不和谐,质量上出现一些下滑,并不会因此就走向分崩离析,这中间有着许多因素牵绊着双方,甚或冥冥中的因缘这一成分更是占着主导地位,只是人们看不到它,不承认它罢了。高觉突然觉得,其实,夫妻间也存在一个谁是老大的问题,如果都争着做老大,难免发生战争,一个做老大,一个相对退缩一些,也许就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那天,两个人从野外回来后,高觉想了许多关于婚姻的事,自然也想到他和林东雅的亲近。他发觉,结婚前和结婚后,生活上有了质的变化。婚前,他可以吃完饭不洗碗,一切交给林东雅处理,而婚后,他却必须选择其一,或做饭或洗碗;婚前,林东雅每周末必来看他,而婚后,她却要他过去看她;婚前,她觉得他不仅是教师,关键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而婚后,他不再是大学生了,只是个教书的,教师这个职业本来她就不喜欢,便也成了她调侃的一个话题,似乎很没趣味。

  那天晚上,高觉突然觉得相当无聊,什么书都没兴趣看,也没心思去同事处去玩,东翻西翻,看看过去的照片,又拉开最下边的那个抽屉,便把银霞的信件拿出来翻检。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何不看看她写些什么呢?好奇心加上无聊的心境,使他第一次打开她的信件。

  第一封信,用四页信纸密密麻麻地写得很满,回忆了他和她近八年的对象历史,字里行间不无怨恨之情。信里面还夹着一张他过去上学时的照片,她说如果还爱她就把照片再寄回来。

  他一边看着信,一边微微地笑着。他想,自己是不曾爱过她的,这么多年,自己几乎不曾有过任何一刻思念过她,甚至她连自己的梦里也不曾入过。他拿着照片,翻弄着,心想,看来是不用寄给她了,正好自己留下来,省得像有人说的那样,别让她像那些闹矛盾的同事,把过去的合影拿出来,剪下自己的来,把别人的扔到臭水沟里。

  第二封信,写满了对他的思念之情,并说自己无法忍受他的绝情,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

  但当他打开第三封信时,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和前边两封信的密密麻麻几页纸不同,只有一张半纸。她说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不愿接受家里给她重新介绍的对象,煎熬逼迫,他假如再不回信的话,她就找他去,不论路途有多么艰难,不论他会让她多么难堪,比起背离她的难堪,她可以接受任何考验,甚至她都做好了让他当面羞辱,也比这种悄悄的离开让她好受一些。

  高觉第一次出现心乱如麻的感觉。这封信也有半个多月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来找他,那样的话,她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她已经动身,一切可就真是糟糕透顶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给自己的生活造成麻烦,他想。

  就在高觉为银霞的可能到来而烦心的第二个礼拜,小金带着媳妇回来了,并且还带着一个已经三四岁的小男孩,大家都认为是他来水月谷之前就在老家结了婚种上了种子。媳妇也是朝鲜族的,但不像小金那样皮肤黑乌,而是白白嫩嫩的,地道的朝鲜姑娘的味道,当然,大家都是从电影上见过朝鲜人,感觉她就如同电影上的朝鲜姑娘那样飘飘的、柔柔的,粉白娇嫩。她常常带着孩子串门或出去玩,年轻的男同事们因为和小金惯熟的原因,也就都去逗逗孩子,有的还趁机和他的娇妻说话聊天献殷勤,这让小金很不痛快,他不允许媳妇和男同事接近,每次回来都要汇报见谁了、和谁在一起,有一次有个男同事从他媳妇的手里接过孩子抱一抱,恰好让他看见,回去便和媳妇大吵。这让那些男同事们都觉得好笑,心想,如果他媳妇要是做梦梦到和哪个男的在床上跳抽筋舞,给他一汇报,他不是要暴跳如雷了嘛。

  高觉可没有这些好心情,因为银霞居然和小金一家人一同来到了水月谷。

  银霞是在L市和小金一家人相遇的,都住在一个招待所。她告诉他,自己是高觉的表妹,打算到水月谷找个活干,有高觉在身边,也有个照应。说起水月谷,尤其是说起高觉,小金便觉得她遇到自己就是遇到了最佳向导,要她和他一家人同去水月谷。走一条陌生的道路,银霞自然乐得有人相伴。

  然而,银霞的到来,让高觉很是无奈,他先是将银霞安置在招待所,住了两天,陪她四处走走,看看山水,银霞自然感到新奇,毕竟家乡就在那一片黄土岭子上,是一个个干枯的土坡坡形成的村庄,别说是水月谷这样的山水,就是池塘也因为干涸,被村干部作为宅基地批划给了几家村民。老人们都说,过去雨水丰沛,由于邻县的一个铝厂的影响,便云不行雨不注,小村的雨水变得很少很少,高觉小时候常见的暴雨,后来几乎没有再见过,能见到水汽的日子,只能是每周一次的深井上水,那时才能感觉到一股水汽的弥漫,但也很快就被干涸的空气和土地所掩盖。因而,银霞就像高觉初到水月谷一样,感觉周身上下,一下子由过去的干涩变为滑湿,由内到外的一种舒畅,心情也变得柔软起来,过去的焦切,早已消散到九霄云外,自然,高觉在身边,让她时刻眉开眼笑。

  银霞的喜悦,并没有感染高觉,他很快在一处民房给她找到一个落脚点。那民房在一个小院落里边,一边朝向院落里边,一边朝向街面。银霞会些针线活,父母又是做小买卖的,她自然也有这方面的头脑,选这样的房子租下来,当然是为了今后生存所做的打算。在和高觉转悠的几天里,她也观察了一下周围,发觉这个地方并没有做裁缝的,便想着先做些最简单的活计,至少有个吃饭的依靠,不能让高觉感到压力才是,本来她的到来他就没有一丝欢乐,再说,她也看得出高觉并没有高兴的痕迹。但不管怎样,只要在他身边,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但在高觉这一边,就是另外一种心境了。他将银霞安顿了下来,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就不在往她那里多去了。他在想着,怎样告诉她,自己早已和别人走到了一起,她的到来,是很让他难堪的。

  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天,这期间高觉依然是周末回到林东雅那儿,他也没有给她提起银霞到水月谷的事情,他同样没有考虑好如何告诉她这件事。再说,林东雅也不知道他的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个表妹出来,也不会问起,倒是问到他的调动问题。他便敷衍几句,也不多说,只是利用周末的机会,趁机看看R市午后阳光下的高耸的山岭,还有空寂的云朵下的草疙瘩,一丛一丛的,踩在上边松软的如同特意制作的优质的绿地毯铺在山下的空旷的场地上一样。高觉每次来到林东雅那儿,都要沿着宽敞的柏油路向东走上一里路的样子,然后向北拐到那片广袤的草场上去转上一阵子,林东雅有空的时候也会陪着他,不过,大多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去,林东雅总是很忙。他会坐在一个阴凉处,朝牧牛的藏族姑娘望去,看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将石块抛到最远处那头牛的旁边,丝毫不会伤到那头牛。他也会欣赏远山那些优美的边际线条,落日余晖铺盖在山际上的景色令他着迷。有时他甚至想象自己是一个画家,能够画出那些美丽的景色。

  不过,相比较而言,高觉还是留恋水月谷的山水。那儿的那片绿色与这儿的荒凉的山脉恰好是不同的风景对照,并且那儿的气味也不同于R市。R市的大街上甚至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缺氧的气息。水月谷虽然海拔也不见得低多少,闻到的却是松林散发出来的一股松香味儿,夹杂着松针干枯后散发出来的草香味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高觉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回,他突然感觉到林东雅原来来来去去的不易。他甚至想自己应该调到她的身边,或者让她调到自己的身边。但很快,他便让自己更现实一些,他觉得眼下最好是不要有什么变化。

  一次,高觉从R市回到水月谷的第二天,便到银霞那儿去看了看。她很有农村妇女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头儿,除了每天晚上做些针线活,白天在门口摆个摊摊出售外,还在房子后边的院子里养了些鸡。她告诉高觉这两天好像有猫吃小鸡,两只小鸡不见踪影了。他也就啊啊两声,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她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不觉感到由衷地高兴起来。他和她坐了一会儿,看她在外边看摊摊,便独自一人向院子北边的一块巨石上走去。

  那块巨石正对着屋子,看上去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上边是一块稍稍有个斜面的平台。高觉顺着几个脚窝攀上去,坐在一处高点上,心想,这么大一块石头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石头临河而立,前边向下看去,有一个废弃的水电站,从水电站的房子下伸出一条人工引水渠,临近河水的一头已经被一些土石堆砌起来,无水进来,不知是哪个住户利用这个地势,在水渠的上面盖了一层薄膜,建成一个简易的蔬菜棚子。正是中午,太阳暖暖地照在石头上,高觉坐在边沿上,向下望去,看着河水发呆。他忽然看到一只老猫卧在引水渠上面的薄膜上,酣然大睡。高觉先是嫉妒,继而想起银霞说的猫吃小鸡的事情,随即便有一个恶念自胆边升起。他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头。说小,是说它和那块巨石相比实在是太小了,其实,但就它自身而言,它也有一只老山羊的羊头那么大。高觉将它举起来,向那猫掷去,但就在石头出手的那一刹那,他还是产生了一丝很难觉察的念头,“偏了吧,不要砸着它。”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已经确定的轨迹在运行,那石头并没有听从这一念头的调控,它还是在高觉前一个念头的指挥下,准确地向那只老猫飞去。那只老猫一声没吭,就被那块石头砸穿薄膜,然后压在下面的菜地里。那时,它正梦见有人将一大块松软的香喷喷的面包丢向它,而它正躺在水面上,却沉不下去,梦中它想,可能是那水面浮力大的缘故,但那块面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它身上,一下子将它压到了水底。

  随着那块石头不偏不倚地落向目标,高觉本来平静的心还是产生了一阵隐隐的痛感。他又坐了一会儿,试图等着那只老猫能够从下边跑出来。过了一刻,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便起身从那块巨石顶上下来,心里很不自在。回到屋子,他看到银霞正好在里边,就告诉她,“小鸡不会再丢了,我让那只猫消失了。”

  银霞没有具体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好像她那会儿正忙着,他也正好不想多说什么,便兀自离开,回到学校。

  那晚,高觉做了一个梦,他看见自己在一列奔驰的列车上,正趴在座位旁的小桌上睡觉,一只装满重物的提包狠狠地砸向他,好在他是趴在茶桌上,提包砸在他的背上,而不是头上,要不然会出现可怕的后果也不好说。他在梦里这样想着。而那个提包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小孩,两只眼睛特别像一对猫眼,只是奇怪地盯着高觉,还用一只小手指着他,并不向他说什么。他醒来后,感到是那只猫在向他报复。“也好,旧业就此消散吧。”他躺在床上想着,并没有更多的感受。只是他突然记起梦里那个小孩一直指着他,很惊奇的。那个影像在他心里沉沉的,久久没有散去。

  次日午饭的时候,宿舍楼下一阵骚乱,只听得小金的媳妇用哭嘤嘤的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小孩,并问讯着周围的老师们见没见。大家见小金媳妇着急,便都跟着寻找起来,高觉正端着饭碗从食堂回来,也放下碗筷返身和大家一起寻找。

  校园里边寻找了个遍,没有孩子的踪影,于是几个人便走到校外寻找。校门口就是河岸,往上走不远跨过一座黑色的木制大桥,就是河对岸的繁华小镇,大家陪着小金媳妇往那儿找去,以为会不会是谁带着去玩去了。只有高觉竟本能地沿着公路往下寻去,因为出现万一的话,下游发现的几率肯定大一些,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晚上的那个梦又浮上心头,他想,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能跑多远呢,校园这么大,但一旦出了校门就难说了。达瓦也跟在他的身边,两人默默地用眼睛搜寻周围,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踩在沙石路上的沙沙声不断地融入到河水的咆哮里去。

  沿着公路下去不远,有一架吊桥架在河的东西两岸,人走在上面一颤一颤的,桥面上不远的地方,一个明晃晃的小东西闪入高觉的眼里。那是一把小孩常挂在脖子上的小银锁,值不了几个钱的那种,地摊上随处可以见到。高觉犹疑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达瓦从他手里拿过去细细地端详了一下,然后非常肯定说道,“应该是小金那孩子的,我前两天抱他孩子时看过的。”

  去镇上找的人也从另一个方向来到那座吊桥上,看到那把小锁,一个叫小索姆的女教师说到,“怎么会跑这么远呢,还跑到这桥上?”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桥索上的无数面黄布幡迎着风噗啦啦地响着,和着水声,把她的话带向远处。

  有人建议继续往前找一找,毕竟没有见到人嘛。于是,大家从桥上下来,沿着路接着向前找去,然而,直到水月谷的出口,并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的痕迹,似乎那小孩一下子消散到虚空去了,无影无踪,大家不得不放弃,向回返去。

  小金的媳妇坐在校门前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她满脸悲泣,浑身乏力,没有一点力气跟着大家一起去寻找,便返身坐在那儿等待。当她远远地看见大家返回来时,她的心便由开始的狂躁一下变得凉津津的,好像一坨子冰块掉进了心里。两个女教师把她扶起来,几乎是架着一步一挪地回到宿舍里。

  高觉把那把小锁交给她,她接过去,眼睛痴痴地盯着,一动不动。高觉决定离开的时候,隐约听她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给他交代呢?”

  高觉回身说道,“不是你的错,是……”他发觉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不是她的错,是谁的错呢?命,真是命,好好的内地不待着,把小孩带来干什么呢。他又想起昨晚那个梦,以及梦里那个小孩。看来这小孩到这儿来就是走完这一劫吧。“小金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责怪呢。”他想。小金去R市出差,如果他要能想到出这么大的事,恐怕也就不会出这趟差了。可是,他在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事并不会因为他的离不离开而改变,或许就是命运之中将他调开,让她媳妇去打饭,孩子一个人便自顾自地随意而去,也不好说。

  晚上,高觉和小王几个人打牌,聊到白天的事情,小王竟一脸的不屑,说道,“他就该有这一下。”

  “仁慈一点吧,人家孩子都没了,还说这话。”老杨说。

  “他就没那福气。”小王又带着几分恶狠狠的口气说道。

  “都是命啊。”高觉叹息道。

  新来的小赵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出着牌,唯恐出错了牌遭到小王的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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