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雨将至

  为人者,即便此生碌碌而终,不能荣享富贵、流芳百世,也但求问心无愧于这一世。

  道义与情谊,或许是我此生的仰仗之物,一生都无法舍弃。

  目光所及之处,昔日闹市之繁华景象像只是一道道绮丽幻影,只是轻轻一抬眸一回首,便消散在薄暮暝暝间。满目的萧瑟寒凉让人措手不及,街市上早已剩不了多少摊贩,留下的也只是些卖点心的,而那布摊老板早已收拢了家当离开。

  路上泥泞不堪脏乱无章,车马轱辘道道印迹深深陷在其间,随处可见筐筐篓篓被随意丢弃在地面,看上去更是落寞萧条、触目惊心,直直让人暗自扼叹。漫漫天际已有阴云密布于其上,挟持着黑压压的色彩,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惶之意,瞬息之间整个镇子便被深不见底的暗沉漩涡笼罩。

  像是一粒小石子儿被骤然投入到深深湖泊里,几滴雨落,只是倏忽之间,伴随着黑云压境之势便有大片雨水倾注而下,惊乱了道道车马疾行的身影,而仅剩的几个摊子亦是快速撤去,消失在雨帘密密里。风雨袭来,雨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屋檐;地面上的水花在动荡中溅起,浸湿了行人小心卷起的裤脚,围困着人匆忙归家的脚步。

  我站在屏香堂下的屋檐,怀抱着布料静看大雨倾盆。

  雨意倾斜,有丝丝雨水随着风势铺面而至,凉意袭身,让人忍不住瑟缩起脖子。

  目光专注于无边水色,忽有勾画着水墨梅花绘样的素色伞面伸至我头顶上方,我呆了一会儿,而后忍不住回过头去,顺着伞骨将视线下移,放佛又一次看到了那玉色梨花在眼中绽放。

  温润清正的谦谦君子,眉眼含笑,神色安然地凝望着我。只见他落在青竹伞柄上的修长指尖不断摩挲着,让人看着就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柔软暖意。

  他另一只手畔牢牢抓着一把娟红折伞,伞面是女儿家欢喜的妍丽模样。

  我目光清澈通透,瞧了瞧他,不由对他轻笑道:“这么大的雨天,温先生来此处,是来给我送伞的么?”

  我这是在打趣他,他来的是屏香堂,找的该是屏香子才是。

  他看着我一副悠游自得的模样,清浅笑意却是越发柔和起来了。只见他清亮的眸子似乎调皮地眨了眨,趁我不注意将那把娟红折伞塞进我的怀中,空出来的长手掠过我的面颊,忽地他骨节分明的修指轻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有些湿意沾染到我的鼻尖儿。

  我感觉到鼻头有些又凉又痒,还未来得及出声声讨他的举动,只闻得他声音慵懒,吐字清明:“我不日就要离开平云了。今日来此也是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寻到你,与你告个别。”

  他似是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哪成想老天如此开眼,果真让我在临行前遇见了你。”

  我有些呆傻地望着他,迟疑地开口:“连你也要离开了?!那你与屏大夫怎么办?”

  他闻言脸色有些淡了,忍不住用那双清眸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又是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声音里喜怒难辨:“小脑袋瓜儿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我与屏大夫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见面也不过四次罢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我与她有些什么一般,你如此乱点鸳鸯谱,可是不好。”

  听此,我疑惑出声:“可她不是与你有了亲事么?”

  温长阙不由拧眉看我,声音有些冷了:“亲事?什么亲事?”

  这下我更是一头雾水,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她请了平云镇上的余媒婆,想让人游说与你的亲事?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你居然不知,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她们连你的生辰八字都拿了,你要是不答应,又怎么会给八字呢?”

  他此刻表情冷凝,周身气息里带着透彻凉意,比之这阴沉雨境还要更胜三分。

  他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里像包了冰渣子一样:“八字?呵,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二月时,那余姓妇人曾试探问询我的生辰,我不甚在意便提了提,竟是这个缘故。”

  见情况有些出乎意料,我道:“所以…你与她并非情投意合?”

  他目光里陡然多了丝恼,带着凉意瞟了我眼,弄得我是浑身一抖。

  “情投意合?别人一厢情愿而已。”

  我脑门不由冒了几条黑线,敢情这事还是屏香子想倒贴,这都什么事儿啊。

  带着一丝捉弄之意,我顽劣一笑道:“啧啧,先生你不喜欢人家也就算了,莫要这么冷言冷语的,多伤人啊。”

  还不待他应答,我摇头晃脑着又说:“其实屏香子挺有才华的,你看她懂医理,救死扶伤,还十分地勤俭持家。除了性子太容易着火,稍微小心眼儿,还有一点儿抠门外,她几乎很适合娶回家,一定宜其家室…”

  “我觉得你更符合我心中的宜其家室。”

  他声音淡淡地开口道,吓得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整个人落在雨里,随后被他长臂大力一揽,身子被他轻轻拥住。我登时就是条件反射地要挣开,却不想他看着温润,力道着实不小,我像只猫儿一样被他围困得死死的。

  只听到他声音沉稳开口:“足足,以后我无法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莫要太过心软。记住要等着我,知道吗?”

  说完这句类似誓言的话,温长阙倏忽间将我松开,他嘴间勾出一抹柔和至深的弧度,在我发愣发傻之际,最后轻刮了我鼻尖儿。

  几乎是转眼间,我看到他离去的俊挺背影隐没在雨珠涟涟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似乎,至此一别,再难相见。

  我心里一紧,不由得急急大喊道:“先生!你的书册我还没还给你啊!你,你别走啊!”

  然而雨声太大,掩盖了住了我的喊声,他终究是没有回来。

  雨越下越大,再迟回去怕是真的走不成了。我有些沮丧地看了看怀里的布料,此刻已是顾念起大个子他们,将布料用外裳包住,终是撑开了那把娟红折伞,一兜头地钻进了茫茫大雨里。

  夜行于雨间,饶是我自小长在山林里,也是有些吃不消山路湿滑,动不动就是身子趔趄,步履间踉踉跄跄,好几次险险地要撞到粗壮的树桩上。我勉力地撑着伞,另一只手死死地护着布料,心里欲哭无泪,这风都把雨吹到我的身上了,布料早晚得全湿了!

  明明四月里,怎会有这般怪异的天气!说变天就变天,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心里发着牢骚,感觉整个人都烦闷起来。我带着糟糕的心情,回到了洞穴。

  我刚一进去就被大个子打趣道:“我就猜到,又是湿淋淋地回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凶巴巴道:“还不是为了你们俩!给我转过身子去,我要把衣服换掉。老实点,不许偷看!”

  他刚给自己的兄弟换好伤药,手上尽是药膏药泥,就着盆中清水随意洗了洗,并不应声。转而开始仔细地包扎起来,火光投映在他干净沉敛的侧脸上,又是生出了一种丝毫不与他相违和的和煦气息。只见他手上的动作十分熟练,纱布缠绕间,可见那修指骨节肤色如暖玉般可鉴,越发衬得他一举一动,好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待他做完手边的事,这才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先是带着些不以为然,而后又是莫名其妙地轻笑了起来,那调调简直就像我整个人已然被他看光过一样。

  他语气带着些一丝宠溺,对我道:“不差这一回了。你再不赶紧换了湿衣,生病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恨得牙痒痒,我真的是觉得在嘴皮子这方面,我永远落于他下风,从未真正占到过便宜。

  我固执地坚持着:“不行,你先闭上眼睛,不然以后我不做饭了!”

  此言一出,他整个人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站起身,伸展了下他高大的身躯。他肩膀宽厚,腰部紧致,身高腿长的样子真真是翩翩佳公子。只见他抱臂摇了摇头,听话地转过身去。

  见此,我很快取了自个儿从家中带出的衣物,赶紧躲到洞穴内稍隐蔽的一角,手忙脚乱地开始剥身上黏糊糊的湿衣服,一边动作一边不断提醒道:“不许看啊,不然没饭吃!”

  我所处的角落,其实将自己的视线遮挡了一大半,看上去是将自己都挡好了,然而实际上,结果却是恰恰相反。

  他听着那带着些许着急的羞恼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心里却早已陷入了许久之前的一段记忆。

  那天清醒过来的他,循着溪流声,来到了她的身后。

  看到她与鸟儿嬉戏,看到她整个人被水色朦胧包裹着,欺霜赛雪般。

  那样的她娇美得要刺痛人的目光,忘无可忘。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恍惚,慢慢地侧过头去,专注地看着那道纤细人影,用眸光仔细描摹着她修长雪白的脖颈,用柔情晕染她如玉石无暇般的背影。

  她的腿部线条很柔和,亦很修长。这是他这些天于夜间凝视她所得出的结论,自那次唐突拥抱过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自己,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样。

  惹人爱怜,无法忘却。

  他迁就她,跟她一样发傻。既然她还不明白,那就等等机缘罢。

  总会有那么一天,让这个笨笨的丫头明白过来的。

  他轻轻一笑,惹得人儿又是一阵焦急。他终是转过头去,不再闹了。

  等待了许久,直到再听不到那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轻轻咳了咳,声音有些低沉:“丫头,好了么?”

  我此刻已是收拾妥当,换了一件浅色衣裳,连忙应了他一声,说话间就看到他身子转了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头忍不住皱了又皱。

  “年纪轻轻地,老皱眉会显老。”他打量了着我,最后还不忘噎了我一句。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不甘示弱道:“那也没你老,等我人老珠黄了,你肯定鬓染华发。”

  一记凉飕飕的眼神光从他那儿飘了过来,顿时这洞穴里又好像冷了一些。

  慑于他的寒凉气势,我很是乖巧地闭嘴不言,不敢再捋老虎须了。

  他目光转了转,落到我带回的折伞身上,漫不经心道:“这把伞甚是娟丽,你新买的?”

  我接口道:“一个先生送的,他看我没带折伞,便给了我。”

  他轻轻“哦”了一声。

  一时我们二人相顾无话,一个磨蹭到离火堆几步远处,开始裁剪布料、缝制衣裳;另一个则是靠坐在对面,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下个没完没了,而若是站在洞口观望外头,可见有数道闪电乍然而起、白如贯虹,而后惊雷阵阵不绝于耳,轰隆隆地像是要把天空炸出几个大窟窿。

  这声响太大,震慑得人心中动荡不已,我有些担忧地转了转目光,却不想在眼角余光处捕捉到那躺在垫上昏迷已久的男人右手小指头微乎其微地颤动了一下。

  原先的软叶上铺了一层厚实的褥子,又加了几层兽皮,男人躺在上边可以极大地避免受寒,而其身上亦盖有厚厚的棉被,整个身子除了右手手掌外,其他都尽数包裹在温暖中。

  我眼珠子眨不也不眨地盯着男人的手,等了一会儿,又看到他的小指动了动,这次的动作十分明显,明显到我差点要激动地叫出声来。

  我忍不住咽了咽喉咙,感觉嘴里干瘪瘪的,舌头有些打结,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大,大个子…你快过来看看,他,他,好像要醒了!”

  一话激起千层浪,几乎是同时间,大个子猛然间睁开了双眸,一双墨色眼眸似是暗含锐利,流光溢彩。只见他快速起身到男人身边,我亦是放下了手边的布料与针线,跟他一起围着那人。

  地面上,我用来裁剪布料的匕首在火光下隐隐透出丝丝锋锐,映衬着这大雨滂沱之夜,似是寒意重重。

  图穷匕见,暗藏杀机。

  我与大个子目光均是紧盯那个男人,几乎是微不可察地一瞬,我们都看到了男人那苍白瘦弱的脸上,眼睑轻轻动了动,而后又是几下,男人细长的眉头紧皱着,额头上渐渐有豆大的汗珠流下。他嘴边微张,竟是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似是深陷在痛苦梦境中。

  轰隆!

  遥远天际,忽如其来的巨大雷击声冲击着人的脑骨,男人身子一下子开始痉挛,神色之间越来越痛苦,大个子忧心之极,忍不住死死抓着男人的右臂。在下一道惊雷乍起的时刻,巨响如影而至,洞穴里变得异常明亮,只听闻男人唇边猛然间爆发出一阵更为剧烈的哀鸣,几乎是用尽全力般缓缓地撑开了眼睑。

  一双包含着惊惶,痛苦,与绝望的沧桑眼眸,是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大个子身子越发紧绷,唇齿间溢出是喜是悲的苦笑,我听着他一边笑着一边哽咽道:“严…严真,是我。我是月惟…我是…月惟啊。”

  他叫,月惟。

  阴月惟。

  男人听到大个子的话,那涣散的瞳孔似是有些凝聚,慢慢地有光亮聚拢起来,目光里的水色愈来愈重,里面的情绪开始多了些喜,最终水色漫延,有两行清泪从男人眼中淌落。

  只见男人流泪过后,又是嘴里发出呜咽,我此刻已是有些起疑,怎么他好似无法言语出声,一直在呜咽咿呀着。

  我心里疑云密布,伸手便是查看男人的咽喉。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我心里便止不住地颤抖,对上大个子充满疑惑的目光,我不忍再看。

  侧过头,终是残忍地开了口:“你的兄弟,他没法说话了。他,他被人喂了哑药。”

  “你说什么?”

  他声音有些轻,可落在我耳中,却觉得这句话重若高山,令我无力堪负。

  我忍着酸涩道:“此生,你的兄弟都无法开口说话了,他已然被人毒哑了!”

  “不可能?!”倏忽之间,他暴怒的声音充斥在我耳边,只觉骤然一阵力道,我被他紧紧扼住双肩,看到他脸色黑沉风雨欲来,“什么叫不能再说话了?!你告诉我啊?!啊?!”

  我不再言语,此刻的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我亦不想再次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

  时间像是行走在静止之间,我与他四目相对,耳边是男人焦急的咿呀声。

  大个子被其拉扯了一下衣裳,终是松开了双手,俯身到男人耳畔,像是要听清其话语。

  我心里有些无言的情绪,倍感心酸。

  男人似乎在大个子手里划写着什么,我只能听到大个子一遍又一遍的应答,和男人越来越急的啊叫声。

  最后,我突然看到男人伸出了左手,开始不停地用左右手相撞,只见大个子的眸色越来越深,浓重得像是晕然了一池子的墨意。

  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开口,犹犹豫豫间,忽然察觉洞穴口似有人影晃动,有脚步摩擦地面的轻响。骤然间我开始警觉防备,眸光一刹逡巡,迅速地收拢了近旁匕首和绣花针到衣袖间。

  同时,有犹疑声闯入耳中,不速之客缓缓出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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