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眼眸

  那是我长到十岁以来,所见到的最难以形容的一双眼睛。明明黑夜里暗沉如墨,他与暗色合为一体。我听到他放松下来的喘息声,带着些许疲惫,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儿狼狈。时间在瞬息间流逝,渐渐地,愈来愈多的萤火虫拢聚在我和他之间,杂乱无章地飞来飞去,它们尾巴尖儿的微弱萤火光划过他的脸庞。他眼中像是洒落了一把细碎的星辰,渐渐汇成幽幽萤火,越来越亮,似乎要比天际星河还要灿烂刺目。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心想这人不同于我偷溜出山看到的红尘俗人,一双眼眸竟有这般变化。想起镇子中人们,他们的眼中要么或痴或贪,要么或喜或悲;或麻木疲惫,或精于算计。却从未有过像他这样的,耀眼星子,满含眸间。

  夜深露寒,空气里似乎还余留着淡淡水汽,我旁观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搜捕,而我的身边的这个人,便是被一群亡命之徒觊觎的猎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鲜明浓重的腥气闯入我的感官世界,如敲响警铃般提醒着我,眼前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

  耳朵微动,那群人搜捕的动静再不可寻。我轻哼了一声:“人都走了,大爷您抓着我的手不累么,可以放了小的了吧?!”

  那人发出微微咳嗽声,手上的力道却是松动了些,缓缓撤开了从刚才就死死扣着的某人的胳膊。手一得到解放,我立马抱臂蹭到枝干另一头,一边揉着痛的要命的胳膊,一边警惕地看着那双眼眸。

  这小子太特么狠了!这胳膊要是真的被他给嘎吱一下废掉了,我绝对让那帮人抓住他!

  “救我。”低低的声音从枝干那头传来。

  心里正犯嘀咕呢,乍然听到他这么一句,我不由怔楞了一会儿,这人怎么这么好意思呢?!刚才都要被我胳膊给卸了,现在还让我救他。

  仔细思考了一会,此刻他弱我强,我要是现在开溜,他一个受了伤的人,就算之前多厉害都不顶用了。原本就是个大麻烦,要是因为他让爷爷婆婆罚我,这买卖一点儿不划算。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我看着他那处的目光越来越谨慎,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近旁另一株相连大树的枝干上,却又听到他发出一声暗含痛苦的闷哼。

  这道声音止住了我的动作,内心开始有点犹豫。

  他看上去挺严重的啊,我苦着一张脸,用手指在粗壮的枝干上画着圆圈。

  似乎是感觉到我离他有些远了,我灵光的小耳朵觉察到他身子笨重地向我所在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而后他头重重向后一仰,勉力倚靠在树干上,吐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一喘一喘地像是要死去了。待他喘息平复了些,他又不甘心地吐出一句话:“求…求你…救我…”

  我十分为难地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说道:“救你?!我可是看到那些人不要命地在深山找你,我可不要惹麻烦。”

  他听到我这话似乎轻轻笑了声,许是他笑的时候牵扯到伤处,随后他口间又是溢出一道压抑着疼痛的声音,我都能感觉他因为伤势过重血液不断流出,一滴一滴滴落下去,听得人心里有些发毛。

  “要怎样你才肯帮我。”

  这句话似乎是他用尽了气力才说出来,原本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也被他压制住,我听到他有些冷凝的男声,我扁了扁嘴。

  “给我财物,我便救你。我和你毫无渊源,我也不是大善人,所以要想我帮你,给钱。给了钱,我就帮。”我一板一眼地说道。

  料想他被人追杀,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逃命这么久,身上估计也早就没金没银的了。他拿不出来,我正好就可以走人。

  我打的一手好算盘,正等着他开口说自己没钱然后便拍拍屁股走人。

  空气似乎因着我这话而有些凝固,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唇边忽地溢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古里古怪地,像是碰上了极为有意思的事情,让他止不住地颤抖肩膀,也同时他又开始无止息地咳嗽。我也不着急,等着他咳完笑完了,我微微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扯了扯嘴角:“呐,既然没钱,后会无期。”

  说完我便要腾挪到别处,离开这个让我担惊受怕的鬼地方。

  “咳…咳…慢着…我,有一块暖玉,在衣襟…咳咳…里,你要是…要钱…”

  我顿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只是我的托词啊,我压根就没想要他东西。

  “请你…帮帮我…”说着我又听到他勉强着自己挪动,竟是要让我去取他身上的暖玉。

  “扑通”一声大响动,有重物撞击到枝干,而后狠狠从高空摔下去,伴随着人的肢体划拉着层层叠叠枝桠的声音,一阵阵窸窸窣窣过后便是一声沉重的哼叫声。

  我心里一慌,急急忙忙攀着枝干,从大树上滑下去。一着地我连忙在堆堆叠叠的落叶丛里翻找起来,双手不停地翻腾落叶,土尘随着我的动作扑腾到我的口鼻中,一呼一吸之间我忍不住咳起来。

  手上的动作有些着急起来,我近乎野蛮地翻找着,却不想骤然间脚踝被一把大力拉扯,我禁不住地往后仰去,上半身差点压到那个罪魁祸首。

  心里一股火气将将升腾,待堪堪控制住身形后,我才缓缓转过身躯,抬起没被拉扯的那一只腿对着这个可气的家伙就是一脚。

  可那人这回连叫也不叫了,身子被沉沉掩埋在落叶堆里。我抚了抚额头,堪堪长叹了口气,愤愤不平地把他从地上扒拉出来。比划了下他的身量,又是一片愁苦,这人怎么长得这般高啊,都快赶上八尺花布了。

  不由得腹诽不断,我的一张脸快皱成烂包子了。一边嘴巴里念念有词着“八尺花布”,一边缓缓让这人上半身搭在我的身上。待靠牢了后,一只手避开其伤处,按牢了他的腰,只觉得这人不仅臂膀修长,且腰部劲瘦。而另一只手则勉力撑着自己慢慢起身,颇是费了不少力气,脸上隐隐出了汗。

  鼓起一股劲,我现在有些庆幸自己生于山林,好歹不是那么娇弱,不然要是给个千金小姐去背这人,绝对一步路也迈不出去。

  心里思索了一下,想起从前常去的一处洞穴倒是藏匿在东面,也正是那些人不敢进入的深山更深处。我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稍用了些许力道拍他倚靠在我肩窝处的脸颊,道:“醒醒!别睡过去,要不我就把你丢去喂小狼!”

  重复了这句话好几遍,我才感觉到那人靠肩窝的头微弱地动了动,许久才低低应了我一声。

  “不想死,就别昏过去。”我没好气地丢出这句话,而后一步步向着记忆中的洞穴移动。

  我是黑夜里的强者,在山里的生活让我有了极佳的方向判断能力。不由扯了扯嘴角,想起娘亲拼了命将我生下却又最后放弃了我。上天怜惜我被她放弃,给了我比常人更为敏锐的听力。

  渐渐地,脖颈那里有了一丝丝温暖的气息,愈发轻柔地拂动着,有些发痒,我忍住想要挠的冲动,免得出现身体不平衡不慎将他摔在地的情况。

  脚步越发稳起来,我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他撑不到洞穴就死了,他的身子已经有些发冷,气息更是若有似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话,聒噪着不让他闭上眼睛。

  当我说到今天把屏香子欺负了一顿的时候,他微弱的声音传来。

  “你可真是个坏丫头。”

  我勉勉强强侧了侧头,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十分不满。他似有所感,喉间低低地笑出声。我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心里默默地想着不出三下,这人一定咳得要死。

  “一。”

  才刚数到“二”,剧烈的咳嗽声骤然响起,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

  因为背着一个过分高大的人,我身上不断出着汗,没多久便浸湿了兽皮衣服。身体被湿意包裹,又有这人身子压在上面,更加难受。

  所幸今夜嘈杂喧闹过后,野兽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这对于二人来说是最好的情况。我眯了眯眼眸,看着不远处被高大植被掩藏的洞穴,目光穿过天澜,眺望着长长星河斑驳阑珊,心里松了一口气。我目光转而投注到洞穴门口,思索一会儿,便先将身子半蹲,缓缓倾斜身体,待到身子快要撤出,便一手抓牢那人臂膀,随后缓缓将他平放在四周柔软的落叶丛上。

  把高大植被丛弄出一个便于进入的入口,我又故技重施,让他靠牢了,终是将他送进了洞穴。

  他的伤势不容乐观,从血腥气判断,我需要找寻足够多的草药。这个洞穴里有我之前藏匿的药材,包括从屏香子那里弄来的。我不由感叹自己真的够明智,挑挑拣拣了不少好东西藏在这里,而其他的自然都弄成烂泥,让屏香子心疼去。

  这个山中的溪径呈千万条分流而下,遍布深山,于是乎在洞穴附近亦是有不少蜿蜒的小溪流。木制器皿,刀器,软布以及其他用品是我早先放置在洞穴的,弄了一大盆清水,准备给洞里的人清洗伤口。我摸了摸兽皮里藏着的火石,进了洞穴。

  打亮火石,用木柴堆生起了火,我瞅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心里定了定,便开始除了他的衣物。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这两句在私塾里偷听的话,对手上劲瘦且充满力道的手感视而不见,眼睛也是瞟都不瞟一眼。速度将其上部衣物除去,算了算大概有三处伤口比较着紧,先用清水沾了干净软布清洗其伤口,又用了洞穴里存放的刀器将一些暗刺取出。

  火光掩映着我的脸颊,我默默地把那些好药材全倒腾了出来,配以山中的止血草,开始往他身上一层层地敷上药泥。待到差不多了,再用从屏香子那里顺走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包扎好了。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一道明媚的阳光照射到洞穴门口,我眯了眯眼,望着那道光亮,顿时觉得浑身又累又困,强打起精神踱步出去,找到往日里最喜欢的浅水溪潭,除了衣物便是猛地扎进冰凉的水中,将自己隐没在清淩水色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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