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还是个读书人

  宁静的宽阔道路很幽长,寻与尹千迈着缓慢的步伐并肩而行,他们走过了红砖绿瓦长长的私塾围墙,走过了青藤缠绕一座庞大荒凉,主人已故的庄园,没有谁先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的走着。

  寻寡言少语,北聆私塾三载春秋,人尽皆知,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很文静很稳重,超出了十二岁同龄人的稳重,初到北聆亦因此性格受人排挤,渐渐熟络了寻众人才好些。

  “你之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啊?”尹千主动开口了,两个人并肩而行半晌不说一句话,气氛多少有些诡异。

  止住了步伐,忽闻尹千之语寻双眸有些微怔,韶秀面容看了一眼尹千。

  “我不穷,只是没有钱,这一句。”尹千接上一句话道。

  北聆私塾坐北朝南,这条街道便是横贯东西,遂是有西风而来,乱了寻额前刘海,他修长有神纯净到一尘不染的黑眸,平静看着尹千那足以让很多少年难以直视的昳丽面容,须臾后收回。

  尹千耳根有绯红点染,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也没有寻那般平淡如水的性格,被男孩子如此近距离盯看不免有些害羞。

  寻继续迈开了脚步,尹千跟在一旁,大抵走了十几步,寻才平静开口。

  “我没读书前也认为自己很穷,因为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包括钱。可在入院的第一年时,先生曾私下告诉过我,京城那些为官做卒者比他有钱,城都那些奸诈经商者比他有钱,甚至连县城街上卖猪肉的也比他有钱,但他并不贫穷。”

  “卖猪肉的没了钱便是穷,经商者没了钱也是穷,为官者没了权叫做穷,我若没了知识便也叫得出个穷字,但现在我还是个读书人,在我还是私塾的学生,我终究便只是没有钱。”

  寻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完了这些话,尹千亮晶晶双眸怔住了,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看着寻那道消瘦,衣衫褴褛的身躯,心中竟有了些惭愧。

  “对不起……”她突兀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不再是曼妙如钟铃,而是很低弱。

  寻转过了身躯,不明所以:“怎么了?”

  “三年前你第一次入私塾时的那些日子,我也曾笑过你,我从未见过私塾中有谁穿……”尹千满目愧疚,很多话梗塞在喉咙中难以吐出。

  北聆私塾是供平民读书的地方,但所谓的平民虽非指腰缠万贯的商人,却也是家境颇殷实的门户,只有他们供得起昂贵的学费。

  “你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呢。”寻笑了,开口道:“我刚入私塾时在回家的路上也曾笑过自己,这很正常呢。”

  这是尹千三年来第一次见寻的笑颜,星眸修长,眼角因笑成缝,面容白皙,嘴角因笑而抿,尹千无法忘记这如同深夜星空般纯净的笑容,寻笑起来让她有些失神。

  “你应该多笑笑啊,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两人沿着道路旁向西继续前行,尹千靓丽面容,喜笑颜开道。

  寻望了一眼因笑而睫毛颤动的尹千,摇了摇头,他已快十二岁了,性格基本养成,不是不想笑,而是性格使然,很难开欢颜,或许日久年深,经历生活艰辛会有所改变,但那可能更多是生活感悟所带来的主观克制,就如一些为了攀附权贵的人,本性乃不屑,却为了富贵主观压制住而去刻意迎奉,但本性终究早已形成,难以改变。

  “你……笑起来……也很好看。”这是寻第一次夸人,第一次夸女孩子,有些不适应。

  “嘿嘿!”

  不久,两人过了这条宽道,一条纵向南北更为宽阔的道路出现在眼前,是主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达官贵族的辇车更是时而奔腾而过。

  “要分开了。”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站立在沸反盈天的繁华主道,尹千指了指南边,随后摆了摆手:“下一学年,七日后再见哦!”

  “嗯!”寻出声回应,不再只是点头:“七日后见。”

  尹千离去了,着一身紫衣,有丝带束裹小腿与胳膊,她年龄尚幼,没有二十岁少女的婀娜挺秀,没有三十岁贵妇的美艳魅姿,但在同龄中很出众了。寻一直站立在原地,破衣敝屣,一动不动,深邃星眸看着尹千,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人群后才离去。

  燕国,这个坐落于魇大陆不知何方的帝国,虽地土辽阔,东西背离六千里,南北相间八千里,却并不闻名于魇大陆,这样的国度魇大陆恒河沙数。

  北聆私塾便是属于燕国一个小城的供平民读书的地方,这座小城名叫枫城,也就是寻所在的城市,确切而言,是寻读书的城市。

  魇大陆无边无垠,没有谁真正了解到底何处才算东南西北,没有真正的界限,都是相对而言,大陆上的人都以旭日初升之处归为东。

  寻此时此刻正朝着北方而去,走在一大片起伏山丘之上,他家不住枫城,而是在枫城遥远的北方处,他每日天未破晓便要起床,古有勤功习武者闻鸡起舞,他却是每日惊醒了山中鸡鸣。

  去一次私塾四个小时的脚程,回一次家中四个小时的脚程,除却每上六天便有一天的休息,他每日都要花费四个时辰于往返中,三度春秋,三载岁月,寻不曾迟到过,风雨无阻。

  山丘数十里,如海浪上下起伏,寻一身敝衣,背着破旧背包,走在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草地上,一望无际,满目碧绿的草丘之上,有一条窄而瞩目的枯黄小道,那是寻一年四季往返私塾而生生踏出的小道。

  魇大陆不知具体东南西北,因此燕国也不知到底坐落于何方。燕国四季不分明,草经冬而不枯,花非春而开放,所以即便月属十二,魇大陆的年关将至,万物依旧不凋萎。

  走到一处山丘的上坡路,寻止下了脚步,随风飘动的刘海下那双漆黑如墨,星光闪烁的黑瞳平静的看向了一处,随后缓缓走向了那里。

  那是在山丘左边高出的大块土地,生出了一片枫树林,枝条横展,繁茂之极,或因燕国坐落的位置,即便冬季这片枫树林依旧色泽绚烂,火红一色。

  寻登上了那片高地,走到了一棵枫树下,他没有踮脚伸手去折一片枫叶,而是昂首看了很久后低下了头,须臾后弯腰拾起了一片落地的火红枫叶。

  两指轻捏枫叶,心无旁骛,寻看的很仔细,这是一片掌状五裂的枫叶,比他的手掌要大上一些,裂片处有突起的齿,轻轻摩挲,微妙的触感有些沙痒。

  很久,寻收起了那片枫叶,又从地上找了几片凋落不久的红叶,是用来做书签的,随后离开了此地,继续沿着山丘中早已走出的那条道路而去。

  “奶奶,我回来了。”

  溪流门前过,这里有一座茅草屋坐落,很破旧有些倾斜,泥巴混合着枯草的墙壁多处已经起层了,如同千年老木将要脱皮般,这便是寻的家。

  千疮百孔,曾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间狭小的茅草屋,每当外面下起大雨便会成了水帘洞。

  “寻儿回来了啦!”一位老妪闻声出门,步履蹒跚,褶皱苍老的面容饱含欣慰,目光浑浊看着寻却是泛起了亮闪闪的星光,寻是她的一切,是她风烛残年孤苦伶仃,却艰难活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牵挂。

  “奶奶,我可以的,不累。”

  老妪步伐都是颤巍巍,却是要帮寻拿着背包,寻握着老妪枯干的手摇头拒绝。在私塾众人眼中寻像成熟稳重的大人,但在老妪眼中只是她十二岁的孙,每日的长途跋涉,她怕寻太过劳累。

  “明天放假了吧……”佝偻的身躯被寻扶着慢走,老妪呢喃了一句,前两年都是这个时间休假,她记得很清楚。

  寻背包在身,两手扶着老妪胳膊,很小心很仔细,他点了点头:“嗯。”

  “饭做好了,我们吃饭吧。”老妪道,他没有敢看寻,是盯着茅屋门前闪烁出的煤灯,因为问完那句话后,她的眸子又变得浑浊了,甚至有些痴呆。

  寻平日是四时放的学,今日早了半个钟头,但四个小时的路程,天早已黑了。

  微风中乱草摇曳的破旧茅屋,灯影憧憧下,寻与老妪两人吃着晚饭,饭菜很简单,桌上只摆了一碟青菜,一碟青菜腌制而成已经泛黑的小菜。

  这都是自家种的,但也只有青菜,有时寻会去挑一些野菜。家境这样贫寒,煤灯自然有些奢侈了,是老妪让寻从枫城买的,但寻不知道天黑时老妪一人在家是从不点煤灯的,直到他快要到家时才点起。

  茅屋中,两人吃着粗茶淡饭,寻真的很饿了,在私塾每天只吃一顿,就是从家带去的饭团,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去吃饭。而老妪,则是有些心不在焉,半晌咀嚼一次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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