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歌

  璐身边的这个家伙已经被造的和人类很相似了,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是他墨绿色带有斑驳麻点的皮肤?还是他毫无感情色彩的紫红色眼瞳?她说不上来。此刻,他贴在街角警惕的向外观望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虽然他很可能根本就不用呼吸。

  就在她想着的当儿,他开始震动起他背后硕大的鞘翅,带起了一阵旋风,但是他也还是没有忘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也拖上了半空。

  脚下剧烈的,可怖的轰炸像噩梦般连绵不断,此起彼伏,远处,无数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建筑静默的矗立,好似一个个巨大的墓碑。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么被他拖着战斗了多久。虚拟梦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似乎不一样,有时候很漫长,有时候却快的可怕,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她觉得好累,也很烦。身下的城市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在敌人浪潮般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但那些外表上坚硬冷漠的石头似乎对于这冲击波无动于衷——可这其实都是假象,实际上它们非常脆弱,它们就要死了。

  被炸毁的建筑的碎片与尘埃随着风飘散上了天际,把她弄的睁不开眼睛。

  也许是预先设定的原因,与他交流是件困难的事情,他似乎从来都不会浪费口舌,但是她还是固执的一直在说着话,因为她害怕这个梦境就此醒来。

  沙鲁,你把我的头发弄脏了。

  沙鲁,我们该往哪里走?

  沙鲁,我们难道快死了?

  他恶狠狠的瞪着她,紫红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非人的光。但是她并不害怕,她什么都不怕了。

  你要是不喜欢这里,为什么要来。他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选了一个而已,没有付钱的梦境都不会太美啊。

  我曾经以为,作为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了,但是所有的孩子都蕴含着将来的老人,所有婴儿一旦出生,就被打上了死亡的印记,我和你的世界不同,沙鲁,你可以死亡无数次,但是也可以复活无数次,时间对于你来说是另外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而对我来说,如果我不来这里,它们就会马上终止。

  为什么?他短促的问。

  因为我被判了死刑,在我的那个世界,她笑着说,据说这是我们那个世界最人道的一种临终关怀,给予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后一个梦,这个梦可以持续几天,几个月,几年,很多犯人为了争取到最长的梦境而倾家荡产。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古时候,凡人都认为战死沙场的英雄们会被天女们接引,登上神的天堂。现在我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错觉。

  那应该只是垂死前的梦境,最后一次呼吸时会做的梦。梦里有仙乐与天女,宫殿与花瓣,阳光与露水,但是一眨眼就会过去,但对于垂死者来讲,就有一个劫那么长。

  那就是他们的天堂。

  你现在就活在我的梦里啊,这就是我最后的那场梦啊,我的人造人战士。她吃吃的笑起来。

  那么你有几年?他问。

  我只有十天呀。

  哦,他冷笑道,我真是倒霉。

  是啊,她说,而且我已经忘了已经过了几天,但毕竟这只是一个梦,所以我并不为我看到的东西伤心,也不用为它们负责。毁灭的东西可以再生,就连死掉的战士也可以马上复活,即使做出什么样的错事,也可以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这多好。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一个体形庞大的怪物凭空而出,它向他们快速冲了过来,沙鲁吃了一惊,马上做出了战斗的姿势,而她则和以前一样马上攀在他的背上,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她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紧缩起来,血液刹那间变得滚烫。夕阳下沉的猩红光线给他镀上一层金红的盔甲,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喷发出的猛烈的戾气,这时候的他不再是那个冷漠的人造生命,而是一个从身上每个毛孔都开始燃烧的非人间的魔神。

  我喜欢他这个样子,她想着,闭上眼睛,这能使人忘记一切。

  人造人快速下降着,当到达地面时,他蛮横的将她抛向一边,而紧接着就与那个怪物厮杀到一起,犹如两座巨大的山峰相互碰撞。他们的搏斗很快就变得失去了控制,如此激烈,如此狂热,在那浑然忘我的境地里,沙鲁在愤怒的大笑着,天空也变了脸色,开始雷鸣电闪。他们撕裂了地面,拳头碰撞出的火花像燃烧的流星纷纷坠落而下,周围的建筑被人造人身体里发出的气浪所摄,崩裂为碎片,溃淡成粉末。沙鲁的身形仿佛变得比山峰更高,如此骇人,却又如此光彩熠熠。

  当那个怪物的身体被撕裂时,鲜血喷了出来,如同下雨般淋了她一身,可她没有躲闪,也不想擦。

  沙鲁降落回了地面上,他也受了重伤,紫色的血从一个个可怕的伤口里喷涌而出。

  他一言不发的拽过她,飞上天空。她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你又杀掉了一个人。她说。

  那又怎么样。他回答。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必须死吗?她说,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在我们的那个世界,杀人是重罪呀。

  生活本来说不上完美,但是从前也不是太糟糕,她接着说,直到他生了病,沙鲁啊,他可不像你这么凶,他喜欢读书养花,喜欢带着我出去钓鱼,但他现在已经病的起不来了,那是一种慢性的,折磨人的病,最终他就会痛苦的死掉,能治愈那种病的药很稀少,虽然这是世界范围的传染病。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

  原来杀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杀掉第一个人会让你良心不安,但第二个第三个就成了无意义的数字。这种暴力事件每天都有发生,人们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才争夺那些药,他们是为了各自的爱情呀。但是人又是多么自私的生命,这情感又是多么自私的东西,很久以前,我一直鄙视那些人,因为我生在那个世界,从小就被教导必须要遵守那个世界的法,但是无论人们怎么否定自私的情感,逃避它,掩饰它,弃绝它,最终还是会回归于它,在某个时刻,所有的道德与法则都会在它面前俯首称臣,化为泡沫。

  我们是这么的脆弱和可悲,她继续自顾自的说着,一场世界性的传染病差点让我们的种族灭绝,而剩下的人却仍然在想着如何使人数变得更少,好让自己更有机会得到那药——我们爱自己的小孩,摧残起其他人的孩子,却毫不手软。我没有见过如此狡猾的人类,我没有见过如此愚蠢的人类,我没有见过如此善良的人类,我没有见过如此卑鄙的人类。

  我不管这些,沙鲁说,背着她穿梭过一道道不知来自何处的冲击波。有人告诉我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只要在这十天里你不会死去,我就也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小世界。他们骗了你呀,璐说,我救不了你。我说了,你只是活在我的梦里。当我从这个梦境里醒来,你就不存在了,不过,你也许会在另一个选择这个故事的人的梦中复活。我不明白那么多。人造人喘着粗气,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在这十天里,我必须保护你。保护我?是的,但你不要误会,这是为了我自己。你能说的别这么直接吗?我向来都实话实说,他说,你们都假装为别人而活着,我从来都只为我自己活着。是啊,她笑着说,真羡慕你。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虚假的时间。这让她产生出一种错觉,她以为自己会在他的背上,一直这么依靠下去。

  这种施舍般的暂时的解脱。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胸膛。他讶异的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直,紧接着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急速向地面坠去,而在距离地面很近很近的地方,她被他甩了出去。一声巨响,他摔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挣扎着爬起身,慢慢地走过去,扶起他。他喘着气,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眼睛里,嘴里,胸膛里冒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眼前人的脸模糊起来,那些紫色的血变成了鲜红,它们喷薄而出就像是开在他病床边的花朵,但是很快就会衰败,如同他的生命一样。

  救救我,璐。他喘息着说。

  但是她只能握住他的手,就像他从前喜欢做的那样,她看着他灿烂的生命在她面前迅速枯萎,他的脑袋慢慢耸拉下去,终于不再抬起。

  而她却只能看着他,握住他的手。在这宇宙间,这娑婆中,她又孤身一人了。

  该死,一定是我刚才受伤的缘故,人造人咬着牙说,我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袭击击中呢?

  他看着她,你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一天,她轻声说。原来你没有忘。他说,真是倒霉,你自己能撑一天吗?

  也许吧,她说,但是你已经撑不下去了。

  哼……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叹息着,咳着血,那么我宁愿去你说的那个天堂。

  是的,沙鲁,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我们还是喜欢自我欺骗。我救不了你了,沙鲁,我谁也救不了。我知道你之所以保护我,是为了能从这里出去,你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而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而去杀人,因为我希望他能再一次回到我眷恋的那个样子,我怕的是他抛弃我而去,我更怕的是我自己陷入孤独。可是越是这样渴求,人们往往就会失去更多,这就是那些未知的法对我们的惩罚与警告。沙鲁,你比我更诚实的面对自己。人们总是认为爱是真正利他的东西,实际上它仍旧是自我的幻象。

  本来她可以再过一天才醒来,虽然这可能只是现实中的几分钟,几秒,甚至只是一刹那的时间,但在这个梦境里它有一天那样漫长,可她厌倦了。

  她再一次想起他。

  那个喜欢读书,喜欢养花,喜欢钓鱼,喜欢温柔的握着她的手的他。

  往事静谧美好,她也曾是幸福的。

  她笑起来。

  啊呀呀,这些梦幻。

  她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把枪,将它对准了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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