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辞职后的第23天,我在另一家报纸开始了新的工作。新报社和以前的报业大厦隔街相望,我站在新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穆梁书位于十楼的办公室隐约可见。这个世界,是如此狭小。在新报社,我依然做记者,作息不变、工作方式不变,甚至连周围的同事也是早就认识的那些熟面孔。上班第一天,走进陌生的办公室,不觉深吸一口气,恍然如隔世。

  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这是辞职之后,我第一次看报纸。一大叠报纸摆在面前,还是习惯性地抽出“老东家”。瞥一眼头版,鲜红色的报名下方,用小号字体印着总编辑和值班副总编辑的名字。看到穆梁书的名字,心脏不由得收缩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却忽然,发现异样。等等,再仔细看一看,报名下面,白纸黑字印的是“总编辑郑时法值班副总编辑穆梁书”!再看一遍,没有错,没有错,是“总编辑郑时法值班副总编辑穆梁书”!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报纸从手中滑到桌上,人定格在椅子上。穆梁书,机关算尽,你终究无法力挽狂澜。树倒猢狲散,会有多少人站在血泊边,冷眼看你应声倒地?会有多少人情冷暖,等着在你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我终于,没有成为这看客中的一员。我以我的辞职,从你的惨烈结局中及时逃遁,你的惨烈就此与我无关。我保全了我的尊严,在我象宗教一样信仰的情感面前,我必须拥有这份尊严。

  危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老陶被穆梁书即刻除名而我又被网开一面的时候吗?危险象个瑟缩的小人,当我抬头满脸光彩地凝视穆梁书,它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冷眼看我。当穆梁书为我的一篇篇报道赞不绝口、击掌叫好,它在阴影里握紧了拳头。当我与穆梁书的暧昧传言在报社悄悄流传,这个瑟缩在角落里的小人已经逐渐成型、逐渐强大,它正等待着机会准备对我迎头痛击。

  在这危险的中央,始终闪烁着一张晦涩的脸。那是郑时法。这个一生都处于穆梁书光芒之下的失败者,睁着眼,拽着拳头,随时准备绝地反击。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在经历长久的失败之后,郑时法终于迎来了人生翻盘的第一个春天。

  在那个春天,投资报社的财团董事长忽然中风去世,大权继承给了董事长之子、年轻的富二代。多年来,穆梁书深得董事长的信任,这种信任使得他能在整个报业大楼呼风唤雨、大权独揽。而富二代,却有自己的谋略。年轻的他急需在短时间内建立自己在报业内的威望,强势的穆梁书是一座山,横梗在他面前,挡住去路。无法超越,就只能愚公移山。

  移山需要工具。此时,郑时法出现了。主动汇报、积极沟通,郑时法成为了富二代手中的利刃。危险在一天天逼近,精明如穆梁书不是没有听到危险的脚步声。但是,他斜眼看着郑时法,这个一生都处于下风的对手,在他的扫视下依然如此单薄瘦弱、不堪一击。于是,他我行我素,依然故我。他的强势更加强势、他的集权更加集权,他的铁腕更加铁腕。终于,危险裹着凛冽的风声,向他迎面袭来。

  消息来得很是突然。周五的编委会,富二代参加。忽然宣布,集团将在北京创办一份新杂志,需要抽调得力的人手前去创业。这个人选是:穆--梁--书。据事后流传的小道消息称,这一刻,会场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穆梁书。穆梁书当时正掀起茶杯盖准备喝水,听到自己的名字,杯盖撞击茶杯,发生清脆的响声,但这声音转瞬即逝。他继续拿起茶杯,镇定地将茶水送到嘴边。

  接着,富二代说出第二项决定。在穆梁书离开报社的日子里,由副总编郑时法主持工作。此时,所有人的眼睛,又向郑时法望去。这个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失意人,此刻一脸平静,但是他的手指间一直把玩着一只ZIPPO打火机,玩火的兴奋难以掩饰。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和口风,这两个决定以如此突兀而生硬地方式产生了效力。职场的风云变化,连穆梁书也未必预料得到。不管接受与否,决定宣布的第二天,穆梁书就不用再参加编前会,一个星期之后,他将启程前往北京。报社局势突变,纭纭众生寒噤中沉默观望。那些昔日跟随在穆梁书身边的笑脸统统消失,有人在楼道里碰见他,象碰见一株传染病毒,连声招呼都未吐出口,身体已经快速逃离。有心急者,跃跃欲试,要在乱世中赌上一把。他们开始殷勤地出现在郑时法面前,言听计从、笑颜如花。

  一场飓风,众生脸上的面具零落一地。

  我身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复杂。幸灾乐祸、怀疑观望、隐隐担忧,不同的眼神从不同的角落望向我。一夜之间,我成为职场地震的另一个焦点。众生无法窥伺穆梁书,但是,他们可以窥伺我。我没有穆梁书般的深藏不露,但是也必须挺起脊梁,面色如初,将焦虑、惶惑统统藏进心底。我硬生生接住这场灾难,勇敢而无所畏惧。却时常对自己讪笑,穆梁书,你究竟是我什么人?

  办公室里,开始晃动郑时法的身影。他模仿着穆梁书的步伐,在一张张办公桌前逡巡,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和别人商讨各种采访事宜,但是偶尔高扬的音调,还是泄露了内心难以掩饰的激动。这是一场并不成功的模仿秀,作为一名职场“快男”,郑时法一夜成名、火速上位。他艰难而慌乱地享用着从天而降的职场大馅饼,喜悦来得太过突然,除了努力模仿穆梁书,别无太法。

  郑时法走向我,带着复杂的表情。在我办公桌边站定,他竟然笑了。这是一种长期处于阴影之中、习惯生成的谦逊笑容,刚刚上位的实权家,一不小心,还是泄露了并不踏实的底气。笑容之下,他开口,表扬我。我的采访功底、我的写作能力统统在他的表扬之列。他故意扬高着音调,一句又一句赞美之词,从他单薄的嘴唇里喷薄而出。我茫然地看着这张不停翕动的嘴唇,脸上是一记冷冷的微笑。我没有任何回应,除了微笑,没有一句语言。这是穆梁书的领地,其他人,不过是过客。

  穆梁书走得匆忙,甚至没有时间举行告别仪式。或者匆忙也是一种谋略,借此回避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但是,穆梁书,你可以不和别人告别,唯独我不行。

  我径直冲到十楼,象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大力敲击他的房门。他在,门内传来他镇定地声音,请进。我推门,走进去。他依然以我熟悉的姿势坐在那张大班台前,桌上比以往清爽了很多,私人的物件已经统统清理。他正拿着一只笔出神,眉毛微微凝结着,脸上是风卷云残的高深莫测。看见我,他并无太多诧异。只一句:有事?他脸上的云雾瞬间消失,那个招牌式的和气笑容又出现在他脸上。他在努力,让我感觉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新闻狂人,何需如此安慰我?

  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第一次,用如此亲近几近亲昵的语气面对穆梁书。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我放纵自己的非常态。

  穆梁书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重,但很快,恢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切正常。”他用他那强势的、不容辩驳的语气对我。

  忽然有些生气,在这非常的时刻,新闻狂人依然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生人勿近。“你能什么时候回来?”我如此任性的发问,象个无赖,不管不顾地动手拆毁他身上层层叠叠的伪装。

  穆梁书并不接招,只是垂下眼。那一排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挡住眼底的一片温柔。然后,他抬头,重新看我。不用躲闪,放肆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是一双有话要说的眼睛,火花般明亮的光芒闪烁其间,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下一秒钟,这光却似火把投身大海,“滋”地一声,熄灭得毫无踪影。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穆梁书平静地说:“视工作而定,暂无确切的日期。”

  他说的是实话。却无端地血往上涌。这样的时刻,穆梁书依然拒人千里。豁出去了,我看着他,从牙齿缝里拼出一句话:“我……我怎么办?”

  是的,我该怎么办?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将自己毫无遮拦的交到你面前。穆梁书,从此之后,我该怎么办?

  穆梁书的脸上依然一派镇定,只是双手抓紧手中那只笔。卡擦一声,那只笔在他手上硬生生断为两截。你终于还是露了马脚,不管你如何老成持重,面对我的无赖和执拗,你终究还是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这很好,穆梁书,有你手中的这只断笔,不枉我爱你一场!

  穆梁书将断笔放到桌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笔,似乎不明白自己何以发力,将一只签字笔硬生生截断。沉默,大片的沉默犹如冷却的水泥浆,将那些泥沙俱下的情绪凝固成一份压在胸口的沉重。我顶着这份沉重,顽强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这是意志的较量,我在和我的新闻狂人勇敢地展开较量。我不说话,拒绝说话。我在等,等你如何面对我的交出和给予?

  “没有什么怎么办。”穆梁书低头,不看我,用冷的声音说:“你继续你的工作,一切如旧。你是个优秀的记者,不管谁接手报纸,总是需要能干事情的人。”

  这就是你的回答,穆梁书。冰冷、理智、滴水不漏,不出我的意料,这就是你的标准回答。你终究还是拒绝了我,把我远远地抛在你的世界之外。这很好!

  我在穆梁书冰冷的声音中,轻轻退出去,带上房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为自己的情感做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努力。结局在意料之中,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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