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和袁德德展开了一场近身肉搏。你不是不明白,在这场较量中,你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你手里只有一根救命稻草赵久克,而袁德德却可以微笑着说:你喜欢吗?我给你好了。无论如何,你还是让自己扑向了前线,你是为尊严而战。为着自己遭遇挑战和挫败的自尊心,你挺身而出,去进行一场并无胜算的的肉搏。你为这场搏斗中的悲壮感到由衷的兴奋,你觉得自己在这场伤痕累累的情爱中蜕变成为长久憧憬的那种女人。你痛并快乐着。

  袁德德的出击,总是在你意料之外。三天之后,这个眼角闪动褐色圆痣的女子又轻盈地出现在你面前。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你在3129上完写作课,夹着课本和同学准备离开。忽然,一个女子轻巧的声音在你背后响起,你转过身,袁德德正站在梧桐树下微笑着看着你。她似乎已经从那个月夜的慌乱中痊愈,浑身上下洋溢着青花瓷瓶般的矜持和精致。她说,我们谈谈好吗?

  你微微地将下巴扬起来,瞳孔随之收缩。这是你下意识的动作,犹如一只猫,面对越来越逼近的阴影。你不断告戒自己要镇定,调整呼吸,以尽可能无所谓的神态走到梧桐树下。

  看着你一步步走进,袁德德挂着长睫毛的眼睛忽然重重垂下来,似乎眼皮上压着一块巨石让她不堪重负。只一瞬,她的眼皮又“波”地一声迅速抬起来,调整好焦距,她以更加明亮清澈的目光勇敢注视着你。

  “你可能误会了。”这是她的开场白,说完,嘴角浮出一个优雅的微笑。你将课本抱在胸前,犹如抱着一只坚固的盾牌。你以这样防御的姿势面对袁德德,不发一言。

  “赵久克老师上学期教我们儿童心理学,我是课代表。”袁德德微微向左偏头,那一头黑发就顺从地全部倾斜到她的左肩上。你沉默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黑发真是一件有用的道具,可以帮助她完成所有关于格调和气质的营造。

  “那段时间,我和男朋友发生了很大分歧,我们闹到快要分手了。有一天,正好是上赵老师的儿童心理学,我拿着课本,却忍不住掉眼泪。赵老师发现了,等到下课,就把我叫到教室外面。”袁德德轻轻一甩头,披散在左肩上的长发整齐地垂落下来,将她小半边脸悄悄隐藏起来。袁德德的眼睛这才放心地垂下来,她在黑发的遮挡下,有了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

  “赵老师很温和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她讲述了我和男朋友的事情。赵老师一直在安慰我,还说,我下面的课不用上了,他可以陪我到外面去走走、散散心。”你在袁德德的描述中,想象着赵久克那种怜香惜玉的神情。一个中年男人的安慰对一个处于失恋状态中的少女来说,是一贴功能多么强大的特效药啊。可惜,赵久克如许的温柔、如许的善解人意你从未领略过。你感觉自己的胸腔积聚起了一股由嫉妒而生的寒气,这股寒气直冲脑门,你的牙齿因着这股寒气咬在了一起。

  “我后来和男朋友和好了,但是,我一直很感激赵老师。我经常会去他家坐一坐,给他带去新鲜的花朵。”袁德德从黑发里扬起一张脸,以45度角优美地看着你:“你不要误会才好。我的男朋友明年毕业就会去美国,我也会跟着他去。所以,你是不用有什么担心的。”

  袁德德,她总是能做出人意料的举动,说出人意料的话。

  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给了袁德德一记讪笑。这记讪笑从你灵魂深处迸发而来,似一件锋利的武器,对袁德德公主般地骄傲迎头痛击。亲爱的孩子,你无法想象,那记由嫉妒和愤怒混合而成的讪笑,挂在你20岁的脸上是多么丑陋和不堪。但是你管不了这么多了,你看着这位居高临下的公主,一字一顿地逼问:“你觉得,我会误会你什么呢?”亲爱的,这是一句多么有杀伤力的问话啊,我不得不为你的急智喝彩。这句话,象一枚暗器,在出其不意的状态下被你扬手飞出,并准确无误地刺中敌人要害。可以想象,袁德德在这句话面前是如何面无血色、无言以对。

  我的孩子,你如此还击这个瓷器般的可人,我竟然有些于心不忍。奇怪,似乎从始至终,我对袁德德都没有太多的厌恶和憎恨,虽然她是如此深刻的伤害了你。生活中总会有这样一些女子,她们容貌娇好、气质怡人、冰雪聪明,她们想要的,只要一伸手自然会有人主动奉送。因此,她们骄傲、视获得为理所当然。当然,聪明的她们也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并及时放弃。这样的女子,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她们天生就是被呵护与被宠爱的贵族,她们如玫瑰,带刺,却异常美丽。

  在你和袁德德的这场搏弈中,你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情节——她和赵久克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你一直忙着和袁德德这个强大的对手过招,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袁德德身上,硬生生把赵久克给忽略了。又或者,这场搏弈从一开始就只是你和袁德德两个女人之间的对垒,与赵久克无关、与其他任务人都毫无关系。

  十年之后,我却忽然对袁德德和赵久克之间的真实关系怀有浓烈的好奇。赵久克对袁德德是怎样一种情感?不用说,这个玩世不恭的中年男人把袁德德当成了另一段风流**的对象。他在她面前尽情显示自己中年男人的成熟和善解人意。但是袁德德是谁?她不是阿芳,不是黄云甚至不是你,她是一个骄傲而聪明的公主。她尽情享受着赵久克的体贴和成熟,但是从来不会为这个人生已呈定型的中年男人真正改变生活。她依旧和硕士男友花前月下享受一份青春爱情的美好,她也依旧每周为赵久克送去鲜花享受一个成熟男人的体贴和追求。她象个技术高超的杂技演员,游走这条悬空而设的钢丝上,自得其乐。

  直到有一天,你的出现,打破了她在钢丝上的平衡。她从没有接受过赵久克的追求,但是骄傲的公主早就把这份追求划归到自己统治的王国里。现在,你犹如一个侵略者,进入她的王国,瓜分她的胜利果实。公主被激怒了,她按捺不住,主动出击。她来找你,骄傲地告诉你:你喜欢吗?我给你好了。生气的公主会比平日更加高傲,她用这样居高临下的气势面对你,借以修复自己在王国里绝对的威严。至于赵久克,那不是事情的重点。在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中,你们都把他给忽略了。

  亲爱的,你说,我分析得对吗?

  现在,故事进行到这里,那个时间将不可避免的出现。1999年7月23日。面对这个时间,我的心为什么会忽然收缩?在这十年间,我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过这一天,回忆这一天你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这一天是一个坐标,你的生命以这一天为分界,从此进入了另一段空间。

  这一天,这一天,讲述这一天,需要调整呼吸、整理思维。这一天的前半段,一切是那么平静和正常。早上8点半,太阳已经晒到宿舍的木桌子上。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重庆将再度面临高温连晴的炎热天气。你抱着课本,晃晃悠悠地走出宿舍,走向3129教室,那里将有两堂你必修的外国文学课。

  走到半路,你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带水杯。天气炎热,你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泡满菊花和胖大海的水杯。于是,你转身原路返回去取水杯。你的宿舍在走廊的中间地段,途中,要经过嘉菊的宿舍。此时的宿舍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位做清洁的阿姨在卖力的拖着地板。地板上满是拖把遗留下来的水迹,你掂着脚尖小心地行走。路过嘉菊的宿舍,你发现门开着,你顺手撩开门上的布帘,只见嘉菊安静地坐在桌边。“哎,你不上课啊?”你一边说一边放下门帘继续朝自己的宿舍走去。在放下门帘的一瞬间,你看到嘉菊安静地侧过头看你,眼睛异常明亮。

  当你拿着自己的水杯重新路过嘉菊的宿舍门口时,你再一次撩开了门帘。嘉菊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平静地看着你。她对你摇头,轻声说:我不想上课。你也没有多想,放下帘子向3129教室快步走去。

  如果,如果记忆真的是一部精彩纷呈的电影,请,请在此时,采用慢镜头呈现这一幕。清晨的阳光照射进嘉菊的宿舍,她穿着一件棉质的吊带睡裙,坐在桌子边,身上有阳光反射的光芒。请用平稳的中镜,缓慢地回放嘉菊抬起头,安静注视你的镜头。请让镜头尽可能多的停留、再停留,她苍白的脸庞、安静的眼睛,以及握紧钢笔的手。请,请让镜头尽可能多的停留吧,因为,这是此生,我与她最后一次的面对。

  那一天的课,你上得心神不宁。你想,也许因为这是星期五,你盼望着傍晚和赵久克的幽会。

  终于挨到黄昏,太阳偏西,依然闷热。你抱着课本,敲响了赵久克的家门。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和大裤衩站在家里,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他说,电风扇坏了,工人还没有来得及修。你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茶几上的玻璃花瓶。花瓶里,依然插着那束黄玫瑰,可惜玫瑰花瓣已经开始枯萎,花瓣的边沿,鲜艳的黄色已经变成病恹恹的土褐色。几只先行脱落的花瓣掉在花瓶边,无人清理。

  你的眉毛挑了一下,你听见自己用巫婆般恶毒的语气说:“怎么还是上次的玫瑰花呢?这周没有人送花上门吗?”

  不用看,你能想象赵久克那幽深怨毒的眼神。

  “你是什么意思?”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再次挑了一下眉毛,象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女战士。

  “你,去找德德了?”赵久克的语气里充满了杀机:“你当着她男朋友的面,究竟说了些什么?”

  你用目光直视赵久克,你是革命女战士,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你究竟对德德说了些什么?”赵久克走进你,一字一顿的逼问。

  你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扬头,看着赵久克的眼睛。这一刻,女人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你从女战士瞬间转换成了尖酸刻薄的泼妇。“德德,你叫得好亲热哦。我对她说什么,关你什么事情?”

  “你知不知道,你对德德造成多大的伤害?”赵久克象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开始低吼:“德德说,她再也不会到我的家里来了,她再也不会送我鲜花了!”

  “是你受伤了吧,赵老师!”你以一种尖利的声音打断赵久克的吼叫。

  “你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赵久克双手插腰,陷入一种竭斯底里的状态:“你最好给我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赵久克的女人就没有你这样的,你知道吗,你不配!我的女人必须乖巧听话、顺从懂事,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你不配留在我身边!”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你的心脏。我的孩子,我看到你慢慢挺直了脊梁,你是遭遇重伤的野兽,你伸出了拼死一搏的锋利的爪。

  “不配?哪谁配?是你的德德吗?”我听见,你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恶毒语气向赵久克发起了总攻:“你不知道吗?你的德德早就有男朋友了,他的男朋友年轻优秀,前途远大,你就是骑上快马也追不上。你的那些伎俩对她没有用,赵久克!她德德是谁?会为一个40岁才混到副教授的老男人放弃手上的一切?她是猫,你是老鼠!”我的天,我的孩子,我真是低估了你身体里的能量,这些因为伤害和醋意而被激发起来的邪恶话语,在这一刻犹如火山喷发,汹涌而来。我的孩子,你还是你吗?

  你的恶毒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赵久克的手掌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扇过来。你来不及感觉疼,就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扇倒在沙发上。你没有象电影里被扇耳光的女主角那样,一边捂着脸一边愤视打人的男主角。这一忽然的暴力行动,让你忘记了所有矫情而戏剧化的设计。你只是紧紧地抓住沙发上的坐垫,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被打倒在地。

  然后,我看到你慢慢从沙发上直起了身子。你起身,你走向那只玻璃花瓶,你拿起玻璃花瓶,你将它高高举起,你将它重重摔在地上。“砰”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从赵久克家的地板上,穿越十年时光来到我的耳边。那真是一声巨响,我竟然有了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随着响声,那只精致的玻璃花瓶碎裂成无数玻璃片,尽情地在地板上翻滚跳跃。痛,这一刻真是痛,痛快的痛,痛苦的痛。

  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看着满地滚动的玻璃片,你有一刻的不知所措。当你回过神来,你决定离开。你打开赵久克的家门,朝楼下走。赵久克家住顶楼,象所有顶楼住户一样,在和楼下接壤的那段楼梯前,加装了一道铁门,以便获得一段独立的楼梯空间。现在,这道铁门被牢牢地锁住。你出不去,我的孩子。你愤而出走的豪迈举动遭遇铁门的狙击,流畅地节奏被打乱,我怎么又品味出了一种略带调侃的滑稽感觉呢?

  在这道铁门前,你使劲地摇晃着,让它发出巨大的声响。终于,赵久克出现了。他手里拿着钥匙,一步一步走下阶梯。他没有为难你,谢天谢地,他没有为难你这个勇敢而放肆的小家伙。他打开了铁门上的锁,在你伸手推门的一瞬间,他在你耳边清晰地说:“再见,但愿将来有男人能真正伤害你!”

  呵呵,这句话,是赵久克给你的临别赠言。它带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恶毒诅咒,诅咒之外,还有一份愤怒和不甘。亲爱的,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强悍和强大。你在自己的世界里肆意奔走,无所顾及,你做了你自己领土里的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