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亲爱的,我没有想到,那一刻你会哭。你的眼泪让我心疼。面对赵久克这个强大的对手,你象个角斗士般勇敢而强大。但我知道,你有内伤。这些伤口隐藏在你内心深处,渗着血、化着脓,却被你拼命遮盖。是伤总会痛。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空隙,这些伤痛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向你迎面袭来。你的眼泪与赵久克无关,你所怜惜的,是自己生命中这场初次的情爱,你眼睁睁看着它支离破碎,却无法挽救。

  我的孩子,要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今天本市的报纸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我们的大学校园在前晚发生了一起火灾,编号为3129的阶梯教室毁于这场大火中。这则只有500字的小消息,有着一个动人的标题---“3129教室毁于大火一代学子痛失精神家园”。报道还说,在大火被扑灭的凌晨,许多学生自发地赶来悼念,有人为这间教室送上了一束洁白的康乃馨,还有一群学生在教室废墟前手牵手唱起了《爱的代价》。我拿着报纸,反复阅读着这则消息。3129,这四个熟悉的数字跨越十年的时间来到我的面前,它犹如一串隐形钥匙的密码,反复叨念,我的记忆之门缓缓开启。

  3129,那是一间多么硕大的教室啊,硕大到经常出现几百位学生同时在此上课的壮观景象。整个教室由最前面的讲台开始,由低到高呈放射状向前发散开来。水泥地在教室里铺陈出几个规则的阶梯,阶梯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桌椅。教室左右两边的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玻璃窗外,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安静地看着教室里的春夏秋冬。

  这间教室是中文系的专用教室,也是你大学生涯一个重要的外景地。我推开记忆的大门,你大学生涯的每个重要片段犹如衣橱里珍藏的凌罗绸缎,整齐排列、等待检阅。我此时才惊讶地发现,几乎你大学生涯中的每个重要场景,都与3129这间硕大的教室紧密相联。大一,你坐在3129教室的第一排,参加了新生欢迎会;大二,你参加年级辩论赛,赛场就在3129;大三,3129举办全校诗歌朗诵会,你是那次比赛的主持人;大四,你又坐在这间教室里,流着眼泪迎来了自己的毕业生欢送会。

  我把所有与3129有关的回忆依次串联,它成为了一座浮桥,横跨在你青春的河流之上。因为有了这座浮桥,我得以在你记忆之河上,随波逐浪、且行且停。但是,在奔涌向前的水域之下,似乎还有一条看不见的暗流,在你记忆的最深处,汩汩流淌。亲爱的,当我沿着这条暗流溯流而上,你猜,我看到了谁?

  袁-德-德!

  袁德德是谁?

  你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嘉菊的嘴里。她告诉你赵久克的风流韵事,其中一桩,就是他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学生袁小莉。在阿芳、黄云,这些假想敌渐次变得无足轻重之后,你对这个传说中的袁德德失去了警惕。正是因为你的毫无防备,袁小莉的忽然出现才能带给你如此巨大的震撼。

  顺着回忆的暗流往前走,在尽头,袁德德以一种电影化的方式出场了。这个蒙太奇般的镜头是以一个滚动金色夕阳的黄昏为背景的,而外景地当然就是3129教室。正是晚饭时间,诺大的教室只有你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知了在梧桐树上百无聊赖地鸣叫。你躲在一排木头课桌后面抄写同学的课堂笔记,写得正酣之际,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在教室水泥地上响起。你抬起头,迎着斜射进来的夕阳,看到了一个女子高挑消瘦的剪影。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裙,手里捧着一束黄色的玫瑰花,一头长发随着脚步有节奏的晃动。

  她的脸逆着光,你看不真切。女子就在这金色的逆光中,以某种神秘的节奏,一步步走到你的面前。一个恰到好处的短暂停顿之后,她微微俯下身子,黑色的长发听话地垂到胸前。她的脸一点点从夕阳中浮现出来,犹如一朵夜来香,在并不充足的光线中缓缓开放。那是一张瓷器般的脸,精致、玲珑、没有一丝杂质。她的眼角有两颗褐色的小圆痣,在她以45度角微微侧过脸时,这两颗小圆痣就在夕阳里发散出安静的光。

  这个蒙太奇般的场景拥有如此完美的光影与节奏,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它是真实的存在过还是被你的记忆一再裁剪和修饰才变得如此美仑美幻?不管是哪一种答案,都足以证明,这个叫袁德德的女子是以一种怎样不同反响的姿态出现在你的生命中。

  接下来的回忆,要真实得多。女子准确地叫出了你的名字,这让你吃惊。在你诧异地表情中,她兀自笑了。那种笑是被精心度量过的,它所传达的温度不高也不低,让这张瓷器般的脸始终与外界保持着一种安全的距离。

  女子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是赵老师的学生,我叫袁德德。你就叫我德德吧”见你没有任何语言,她又笑了:“我刚巧路过3129,见你在里面,就过来和你打声招呼。”

  我的孩子,在精致玲珑的袁德德面前,你显得如此的木讷和窘迫。你努力回忆着嘉菊嘴里关于赵久克和袁德德的暧昧传言,你没有想到,这个绯闻女主角竟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主动出现在你面前,用落落大方的气势压迫你并不坚强的神经。

  当“赵老师”三个字从袁德德嘴里蹦出来,你的脸不争气的红了,象是一个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的学生。你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钢笔,不敢正视袁德德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一把闪着寒光的柳叶刀,正在寻找合适的切口,试图对你进行一场彻底的解剖。

  你垂下眼皮,视线与袁德德怀里的那束黄玫瑰平行。它们刚刚被水清洗过,花瓣上还残留着几滴水珠。“这束黄玫瑰是从校园外的花店里买来的,很新鲜。”袁德德字正腔圆的声音又轻轻响起:“赵老师很喜欢花,我每个星期都为他带去不同的鲜花。”你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赵久克家那张铺着红格子棉布的茶几,茶几上那只干净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总是不断变换的鲜花。

  一股寒气从你的背脊爬上来。赵久克家这个让你心动的细节,终于在这一刻,揭开了真相的面纱。那只花瓶和那些鲜花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组合啊,它们不用吹灰之力就能铺陈开一个绝妙的阴谋。你不再躲避袁德德的目光,你抬起头,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来势汹汹的女子。我的孩子,这是你血液里的一种天赋,每当你遭遇危急时刻,你总能生积聚力量,让自己迅速镇定、不再闪躲。

  你逐渐凛冽的目光,悄悄改变着你和袁德德对峙的形势。袁德德眼角的褐色圆痣微微闪动,她底下了头,将那束黄玫瑰送到你面前。“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给你好了。”她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清晰。

  你听见了吗,我的孩子,她说,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给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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