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的彻夜不归,成了624宿舍一个禁忌的话题。没有人问过你,这些不在宿舍的夜晚你都去了哪里。但是大家都在默默观察着你、研究着你,试图揭开隐藏在你身上的巨大秘密。你和以往一样上课、吃饭、自习,但是我知道,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你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周末,在赵久克家的时间成了你生活的全部意义,而剩下的日子,你吃饭、睡觉、上课,它们象一连串单调枯燥的序曲,是专为周末的秘密幽会铺陈准备的。

  周一上午,你从赵久克家溜回宿舍。宿舍的女生们都上课去了,你轻轻打个哈欠,在铁架床上和衣躺下。每次从赵久克家回来,你都觉得自己象只风筝,空空荡荡地悬在空中,落不了地。此时,嘉菊忽然推开半掩的宿舍门,一屁股坐在你的床边。你没有起身,只是侧过脸看她。她长发披散,低着头,凌乱地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你正要说话,却听见啪嗒一声,一滴泪水从嘉菊被头发遮挡的脸上滑落下来。然后,又是一声啪嗒,又一滴泪水准确地滑落到你的手背上。

  你坐了起来,诧异地看着嘉菊。嘉菊的泪水持续滑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哽咽着说:我被骗了。

  你起身给她拿纸巾,听她在泪水中诉说,她是如何发现,自己体育系的男朋友廖镇凯竟然和一位音乐系的女生纠缠不清。“我还被蒙在鼓里。那个女孩不来找我,我还不知道他在外面偷腥!”你拍着嘉菊的背,沉默地倾听她对音乐系女声的诅咒以及对廖镇凯的责骂。

  好不容易,你有了插话的机会。“你准备和他分手吗?”

  “分手?”嘉菊擦着眼泪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为什么要分手?如果我主动提出分手,那不是便宜别人了吗?象廖镇凯那样帅的男生,肯定是讨女人喜欢的。偶尔被人诱惑偷偷腥,肯定是有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真正原谅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我是最适合他的女人!”

  偷腥、女人,嘉菊使用的这些词语让你禁不住皱眉,你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饱经风霜的交际花。你重新躺回床上,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的心态很不正常呢,真该看看心理医生了。”说到心理医生,你忽然有些脸红,心虚地瞄了嘉菊一眼,不再说话。

  嘉菊哭够了、骂够了,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拍拍躺在床上的你:“你和钟俊是怎么回事呀?”

  你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嘉菊,嘉菊继续说:“钟俊已经和教育系的女生好上了,前几天我还看着两人手挽手散步呢。”

  你支起了身体,有些不相信嘉菊说的话。你和赵久克在一起后,一直没有再见过钟俊。细细算来,这也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只一个月,钟俊就和另外的女生手挽手漫步校园了?你曲起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你的脑袋一片空白,你只是觉得胸口有微微的疼痛。你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是痛苦?是惋惜?是失落?还是应该淡然?虽然你沉浸在和赵久克的诡异关系中,但是钟俊,始终如月光般皎洁的安放在你内心深处。赵久克为你提供的,是一个充满禁忌、阴暗不洁的世界,你沉浸在这个错的世界并感到兴奋和激动。而钟俊带给你的,则是一个云淡风清、洁净安宁的天地,虽然这个对的天地曾经让你感到寂寞和不满足,但是它和赵久克带来的那个错的世界相互依存、相依相伴。他们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推动着你的青春岁月往前行进。

  现在,这个对的世界自动撤离,你生活的铁轨失去双行线。亲爱的孩子,不要不承认,你的内心有了一种失重般的眩晕,你感觉到了恐惧。

  关于钟俊的女朋友,你在那个夏天一直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个夏天过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她和钟俊一起毕业,离开了校园,从你生命中彻底隐退。于是,钟俊的女朋友,成为你20岁那一年一个巨大的悬疑。她是怎样一个女孩?她比你漂亮吗?她比你温柔吗?她比你优秀吗?她是如何与钟俊迅速相恋并携手校园的?

  十年之后的冬天,这个谜团得以解开。我坐在钟俊家宽敞的客厅,她的女朋友已经是他相伴十年的妻子。这个个子不高,一脸恬静笑容的女子为我沏了一壶滚烫的茶。她穿着普通,不施脂粉,身形已经微微发胖。你此时才知道,她叫张蓉。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得在大街上随处均可得见的女子。但她身上却有着一种沉着从容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容貌衣着无关,只有生活踏实、内心充盈的女子才会在岁月的累积中具备这样的气场。因为有了这份难得的从容,面前普通的女子犹如一匹徐徐展开的绸帛,让人时刻能觉察到她身上的点滴光芒。

  冬天黑得早,客厅里光线暗沉,张蓉为我一次次在茶杯里倒上滚烫的水。他们6岁的女儿在茶几边安静地看着一本漫画书,并时不时抬头问她的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半个小时之后,爸爸终于回来。这是我十年之后,第一次见到钟俊。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风衣,站在狭窄的玄关里。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犹如从时间的隧道里漂浮而来。他的身材微微有些发胖,但是依然挺直高大。当年吸引我的那张清秀的面庞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我特意注意了下他的眼睛,不再有以前的明亮,却自有一种中年人的沉静。

  我和钟俊夫妇坐在沙发上聊天,那些早已经在时间里隐退的旧日同学、老师的名字又重新回到我们的嘴边,我们谈论着他们的过去以及现状,那些在时间的长河里早已经淡忘的一张张脸庞,又一点一点浮现出来。我一杯杯喝着女主人为我沏的热茶,客厅没有开暖气,热茶一点点温暖我有些冰凉的双手。

  有一段时间,张蓉起身去书房里接听一个电话,剩下我和钟俊独自面对。却没有想象中的尴尬,我们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的女儿凑到爸爸身边坐下,钟俊有些自豪地拍着女儿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多有成就感啊。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光亮,我知道,这来自于她的父亲。十年前,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梧桐树下钟俊明亮的眼神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清楚地知道,那个月光下的青年钟俊已经永远消逝了,连带消失的,还有和青年钟俊有关的、所有悲欢离合的岁月。

  我对着人到中年的钟俊微笑。他是我的朋友,是我青春岁月的见证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直到起身告辞,我都忘记了询问,那个夏天,钟俊是如何与张蓉迅速相识、相恋的。我亲爱的你,请原谅我的粗心大意,我是真的忘记了帮你询问。就让这个疑问成为你我永远的悬念吧,没有答案,我们依旧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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