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继续暗恋他？”你的回答让赵久克有些意外，他歪着嘴，脸上是一记油滑的笑容。这笑容调侃得有些暧昧，在你看来，却是十二分的亲切。你觉得面前的中年老师和你在大学讲台上看到的老师都不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明显摆放出来的高高在上以及师道尊严，他是在用一种朋友间平等的态度来对待你，因此在你的谈话面前，他会讪笑、会调侃、会表现得心不在焉。
见你没有接话，赵久克微微把脸送过来，眼睛从厚实的眼镜片下端自下而上地看着你：“暗恋有什么好？把他追到手，不是更好？”
你看着这双眼镜片后的眼睛，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在你20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单独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家里，以这样的方式对坐长谈。你盯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双看着你的眼睛。这样的逼视让你觉得紧张，而因着这紧张，你又体会到了一种刺激的诱惑。你听见自己在神思恍惚间忽然发问：“你就是这样吗？你喜欢的人就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吗？”
“OFCOUSE”。赵久克耸耸肩膀，吐出了一句美国腔的英语。这个洋派的POSE让你觉得新鲜，和中文系那些寒酸迂腐的老师相比，面前的赵久克犹如一道射向沼泽泥潭的清晨阳光。
“她是谁？”你的好奇心强烈到毫不掩饰。
赵久克的眼睛垂下来，这是第一次，你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认真而落寞的表情。“她是……”赵久克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很美国化的歪着头努努嘴：“她……是你的一位师姐。”说完，赵久克将右手撑到下巴下，扬起一张脸，直勾勾地看着你。
我的孩子，你还太年轻了，在这个中年男人毫不示弱地逼视下，你终于支撑不住，羞涩地低下了头。涉世未深的你怎么能领会这个男人眼神背后的复杂含义？只有在你历经世事成为我之后，才能深深领会，这一刻，赵久克对你随意撩拨，玩世不恭到几近赖皮的神情。
你的愚蠢的好奇心让你继续打探这位师姐的详细情况。赵久克支撑着下巴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他用平静地语气说：“她是你们中文系94级的学生，后来，我们就同居了。”
你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在这个安静地房间，听一个男人讲述他的故事，你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澎湃着滚烫的血液。还好，这个男人没有再讲述下去。他将支撑着下巴的手放到了桌子上，又来了一记耸肩：“不说了，等将来写自传的时候，好好地写写这件事情，我会把这段故事放到很重要的章节里。”你长长吐出一口气，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你尴尬地发现，自己的脸红得烫。你本能地抬起手想摸一摸脸，但是一个念头闪出来－－－－－不能让他发现你的心潮澎湃！于是，你硬生生将手半空中停住，然后缓缓地放了下来。
这一切，赵久克都看到眼里。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耷拉在皮转椅的后背上，斜着眼看你：“你呢，你将来写自传会把我放到哪一章呢？”赵久克的这句问话毫无征兆地在你耳边骤响，你的嘴惊讶得变成了一个O字型。你不敢看他，沉默了片刻，只得装做没有听见，低头把玩着自己的长发发梢。
赵久克看着你窘迫的表情，眼睛里的笑意越发浓了。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从赵久克那里回来，你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你是一个人痛苦着自己的痛苦，现在这场痛苦终于有了观众，不管他是否观看得认真，但他毕竟是在看着。
从赵久克那里回来的感受，你形象地比喻为“大冬天里洗了个热水澡”。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色，戒》里的王佳芝，还不知道她每次和易先生在一起，也是这种如同洗了个“三温暖”、把所有积怨统统洗去的的快意。《色，戒》走红将会发生在你29岁的这一年。这一年，导演李安靠《色，戒》获得了国际大奖，女主角汤唯在片中有极其大胆的演出。
作为中文系的女学生，你和其他女同学一样，毫无例外地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那个时候，学校图书馆里很少有你们喜欢看的书，关于张爱玲的小说，你只能去一个私人租书店上花钱借阅。那个租书店在后校门，由一家教职工经营着。简易的木板房里堆满了可供借阅的小说，他们家的每本小说都有一种油汗的气味。这种气味是无数双手在摩挲书页的过程中悄悄留下的，它带着每个人独特的汗味和隐秘的体息从一页页的书页中飘逸出来，经年不散。昏黄的灯光下，整个木板房都因为这暧昧的气味而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情yù的诡异气氛。
你是这家租书店的常客，你租看了很多张爱玲的小说，但是却偏偏把这篇《色，戒》漏掉了。与《金锁记》、《半生缘》相比，这样一篇深藏不露的简短小说总在你摩挲的手指间悄悄滑过。那一天黄昏，你在租书店油汗的气味中又翻到了《色，戒》，这个小说名让你产生了一些阅读兴趣，你打算就这样站着把这篇文字不多的小说看一看。没看几页，你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你一回头，在木板房昏黄的灯光下，骤然看到钟俊那张白皙的脸。他微笑地看着你，眼睛里有光亮在闪烁。
你永远看不到自己当时的样子，瞳孔放大，面颊潮红，大门牙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好一副无助的神情。钟俊开口说话了，他说，真巧，你也在这里啊；他说，好久不见，你在忙些什么呢；他说，吃饭了吗，要不一块吧。你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合上书页，乖乖地跟着钟俊走出木板房。我的傻孩子，你仓促间合上的这本书页，要等到9年之后才会再度打开。在电影《色，戒》大热的这个秋天，我特地跑去书店买了一本原著小说。翻开只看了几页，那个飘满油汗气息的租书店就赫然站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