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子 衿

  出宫翌日，南清宫的祺瑞带来了宋皇后的赏赐：赏给紫云的是一个鸳鸯戏水图案的荷包，赏紫冰的是一个剑穗儿。

  紫冰一看礼物就明白，宋皇后是首肯了八王娶紫云的，就戏言道：“只羡鸳鸯不羡仙。看来娘娘要娶儿媳妇儿了。”一句话说的紫云低头不语，脸颊如屋外半熟的桃子——白里透着微微的红润。

  祺瑞走后，紫云摩挲着鸳鸯荷包，踌躇良久才向紫冰坦言：“八王……向我提亲了。”

  “师父说过，我们的俗事要自己拿主张，他一个出家人是不会过问的。”

  紫云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好吗？”

  紫云和紫冰自小相依为命，她要嫁的人不仅要真心爱她，还要像她一样爱护妹妹紫冰。八王是个有胸怀有气度的男人，他定会包容紫冰；只是紫冰，似乎之前因为紫云的事和八王闹的不太愉快。

  不过紫冰和八王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恩怨，说白了还是为了她，是关心则乱而产生的冲突，纵然紫冰有些脾气，但她是个明理通透的人，应该是不会反对的吧。她切切地望着紫冰，一颗心吊在半空中，忐忑、急促，还带着希冀和企盼。

  紫冰何尝不知道八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们姐妹进京也是为他而来，辅助他下一盘大棋。更何况她们姐妹俩从小无所相依，虽然后来栖身寺庙，但毕竟不是终身的归属。

  在外人看来，紫云娇弱、紫冰刚毅，紫冰是紫云的守护者；可是在紫冰心里，紫云才是她的依靠，紫云从小一直用柔弱的肩膀护着她、宠着她、什么好的东西都留给她。即使在他们流离失所、饥肠辘辘的日子里，紫云也是尽量把讨来的干粮给紫冰吃，自己喝汤。

  紫冰一直想要有个人能够来好好的爱护紫云，就像紫云宠爱她一样，真切、无私。她庆幸姐姐遇到这样的男子，可是嫁入皇家……她心中矛盾地问道：“你对他的情有多深？”

  “我也说不清。”紫云缓缓坐下，道：“只是昏迷的时候，我虽然睁不开眼睛，可是他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的到。那时，我就……”

  紫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沉醉，她清澈的眼眸犹如一池吹动的春水，浅浅的涟漪，却荡漾出无尽的情愫。紫冰知道紫云动情已深。

  她所期盼的是：姐姐能够拥有如一池春水般宁和、平定的感情。这一池春水虽无大海般波澜壮阔、涵纳百川，却足以滋养一株白莲——给她四时明媚，为她遮风避雨；相望相亲、相持相守，不负美眷、不负流年。

  眼下八王紫云之间的感情虽如春水般纯净，可时日长久，八王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会让紫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紫冰沉默良久，才问道：“若是忘掉他，需要多久？”

  紫云陡然一怔，没想到紫冰有此一问。她慌忙起身，拉住紫冰的手急切地问：“你对他可有成见？”

  “对他没有。可是对于王爷，有！”紫冰仍扶紫云坐下，“姐姐，一入侯门深似海，这王府不知又深多少重啊？更何况——他是太祖的儿子。”

  紫云眉心愁云重重，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她又听紫冰言道：“说实话，以姐姐的品行容貌和八王足以相配。可是咱们……若是个普通的富贵王爷，我们或可一试。可他偏偏是个壮志满怀、光芒四射的男人，又是太祖的血脉。八王当立的传言也并非是空虚来风，若是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你随他入宫，是封你为妃、贵妃？即使被封为皇后，在深宫后庭，众美云集，你们的情意可还能如初？”

  紫云有些惊愕地抓住紫冰的手，紧紧地抓着，略微有些颤抖。紫冰蹲下来，仰头看着紫云问：“姐姐，还记得我娘吗？那时，她日日去村口等待那个没有指望的男人。”

  “怎么不记得？若不是姨妈守在村口，也不会遇到我们娘俩。”

  “宫中虽然锦衣玉食。可那些倚门望幸的女子又与我娘有什么不同？姐姐，我不能让你也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愿你能嫁一个真心爱你的普通人，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

  紫云哀伤地抚着紫冰的头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总是没有你看得透彻。”

  “看得透又如何？若真是上天眷怜。不谙世事，也可一生无虞；只是你我，一早便没了这样的福气。”

  “我明白，我明白。只是……”紫云扶起紫冰，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我知道这对姐姐不公平。可是你我从小经历的事，除了师父收养我们之外，又有什么公平可言？我们只能……”紫冰说着也触及了自己的愁肠，落下泪来。

  紫云明白紫冰阻拦八王的提亲也是为她好。紫冰虽比她年少两岁，但看问题想事情确实难得的深澈、辽远，甚至理智的有些无情。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曾经出现过同样的惶恐，只是情之所至，在真情面前她渐渐忽略了八王的身份，但这并不代表隐藏的祸患不存在。

  想到这儿，紫云有些死心，便替紫冰擦了眼泪：“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一辈子藏在心底。”

  紫云见紫冰泪下如飘飞的柳絮，便把紫冰搂在怀里。紫冰环着紫云的腰，伏在紫云的胸口说：“八王不是良人。姐姐还是忘了吧。”

  “可……可怎么忘呢？”

  “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去后山刻佛经吗？”

  紫云直起身点点头：“嗯。师父让你刻佛经，是为了让你静心、抑制心魔。”

  “你看我现在何曾再刻？”紫冰抹了紫云脸上的泪痕，感叹道：“其实，恨也罢，怨也罢，慢慢地都淡了。那些看似有渊源的人早已不相干了。”

  “瞧你这情形，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说的都是大人话了。”

  “人心险恶，世情凉薄，我比你更有切肤之痛。”说到自身的伤痛，紫冰怕再牵出紫云的眼泪，忙说：“姐姐，咱们还是抄佛经吧。静静心。”

  于是，紫云闲来无事时便抄写佛经。只是她情到深处，无法自控，不断有泪珠滴在抄写的经文上，化开字迹。

  紫冰见此情景，便进屋去寻帕子给紫云擦眼泪。在一沓折叠齐整的衣物中，紫冰找到一块浅棕色的丝帕，帕子上有浅浅的龙纹。紫冰明白这是八王的帕子，怕是当初给受伤的紫云用的。帕子的右下角绣着“子衿”二字，丝线比帕子鲜亮许多，想来该是紫云康复后绣上的。

  她明白紫云的心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云龙的笑脸。她有片刻的恍惚：她很多次躲避过云龙的目光，可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涵义，却装作毫无觉察。不过即使再装作若无其事，但在某个瞬间，依然会有一些浅浅的情愫在血液里丝丝地流淌，无法阻挡。待回过神来，紫冰慌乱地把帕子塞回原处，心事重重地回到紫云身边。

  紫冰从背后搂住紫云，把头贴在紫云的背上，喃喃道：“姐姐……”叫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趴了一会儿，紫冰觉出有泪水滴在手上，便抬手想要为紫云擦泪。

  没想紫云拉住紫冰的手捂在眼上。紫冰觉出紫云热热的眼泪奔腾不止地往外滚。泪水顺着紫冰的指缝流出来。

  紫冰心上的堤坝一下子就垮了，眼泪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扑簌簌地顺着紫云乌黑的头发滴下去。

  紫云亦有觉察，环过手臂拍拍紫冰的头，安慰道：“不哭，不哭了啊。能忘了，能忘了。”

  紫冰再也忍不住抽身离去。

  大相国寺后院，紫冰找到智空方丈阐述心中的矛盾。智空方丈开释道：“真心就好！”

  “可是？”

  “人生本来就是瞬息万变、千难万险，难道就停滞不前了吗？纵使无路可走，只要心有持守，也能踩出一条路来。何不随遇而安？”

  紫冰犹疑了片刻，又问道：“八王精通医术。可上次，却为何要让姐姐来医治病人？方丈可知内中隐情？”

  “你这孩子果然心重。此事已经过去，告诉你也罢，只是切不可外传。”

  “紫冰明白。”

  “武安军节度使得了急症。他平时戍守雁门关，现今辽宋战事已起，一旦外人知道便会乘虚而入。所以秘密把他送回京城医治。又怕传御医会泄密，才让紫云前来诊治。八王确实通晓一些药性医理，不过都是在他妻室去世后才学的；学针灸之术也是当日为救紫云的权益之计，并不精通。此事与今日之事本无关联，均是你不放心的缘故。”

  紫冰虽然惭愧自己猜疑太多，一时语塞，只咬着嘴唇不说话。

  方丈开解道：“一个人怎样，不止是看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人品和真心！”

  紫冰释怀，心下畅快，便不顾天阴要下雨，乘兴去往南清宫。不巧八王不在，紫冰被守卫拦在门口。

  紫冰着急，便大声叫道：“我要见祺瑞！祺瑞，出来！”

  总管齐平闻讯前来。

  紫冰也不顾齐平的身份，上前就说：“我是护送杨将军的紫冰，我有要紧事，要亲见八王爷。”

  齐平见她言辞急切，又提及祺瑞和杨六郎，应该所言不虚，便告诉她八王去了天波府。

  “多谢！”紫冰扭头就跑，路上下起了大雨也毫不在意。天波府的老家院见她淋湿，以为是前来檐下避雨的，便搬条板凳给她坐。

  她一跃而过：“我有要紧事来找八王。”见老家院有些迟疑，紫冰又道：“我真有急事，劳烦你叫祺瑞出来，便知真假。”

  祺瑞出来，引了紫冰走到二堂回廊时说：“姑娘略站一站，我进去通报王爷一声。”

  “不！我要见郡主。你进去找机会悄悄把郡主叫出来。别惊动王爷。”

  “这？”

  “多谢。”

  祺瑞知道她有些脾气，连八王有时也让她三分，只得应允。

  待祺瑞进屋，紫冰便跃上房檐，偷听了一回。八王问祺瑞：“紫冰来什么事？”

  “属下不知。说是找郡主。”

  柴郡主哑然失笑：“什么事会来找我？”

  “怕是不同意她姐姐嫁人吧。上次在宫里，母后就瞧出来了。”

  “紫冰是不喜欢四哥吗？”

  “她是担心宫深情薄，她姐姐受委屈。看来她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八王有些出神地拨弄着茶盏的杯盖，微微动情道：“我只是觉得像紫云这样一个人，从小没了父母，还要照顾紫冰，漂泊无依，实属不易。我只想给她一个家，能为她遮风挡雨。”

  “四哥既是这样的心意，为何不说明白？”

  “紫云自然明白。只是紫冰，我怎么说？”八王沉吟了须臾，道：“去吧，看看她找你什么事？”

  柴郡主出门穿过回廊，见一个姑娘湿淋淋地站着，头发有些乱，不断地往下滴水，双目却炯炯清明。

  紫冰看到柴郡主过来，随手捋了捋头发就迎上来。紫冰怕柴郡主不认得她，便自报家门。

  郡主虽生于皇家、长于王府，却生性豁达、不拘小节，很喜欢紫冰的大方直率：“紫冰姑娘有什么事？”

  “为八王和姐姐的婚事而来。”紫冰单刀直入，“我想知道，八王爷年近而立，为何无妻？”

  柴郡主笑笑坦诚答道：“四哥早年娶过一房妻室。只是那时四哥还未及冠，未封王。所以只是妻室，没有名位，后来不幸难产而死……之后这些年，年年征战、朝政繁琐，四哥也一直没有再遇到心仪的女子，就耽误到现在。”

  “那八王对她很好了？”

  柴郡主没有直接回答，慢条斯理地讲道：“我父亲是前朝皇帝周世宗柴荣。想必你也知道当年先皇黄袍加身，夺了兄长的天下。那是我还小，是四哥心疼我，怕我被人斩草除根，就认了我这个妹妹，保护我平安长大、为我操心寻得佳偶。究其根源我们也算是仇家，他都能这样待我，更何况是他心爱的人呢？你放心！四哥是个有情义的人！”

  紫冰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又回头道：“郡主可否帮我给八王爷带句话？”

  “什么话？”

  紫冰清亮的眼眸平定地看着郡主，含着一缕浅浅地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好，我一定带到。”

  紫冰回到桃园的时候，紫云已经很着急了：“冰儿，你跑哪儿了？看看都淋湿了。”

  紫冰接过紫云手中的手巾擦着头发，笑道：“姐姐，随心嫁吧！”紫云见她先前的忧虑荡然无存，颇为疑惑。

  “凡事若是一眼望的到底，人生又有什么意趣？他是王爷，更是个想要娶你的男子。”紫冰握着紫云的手，定定地看着紫云，眼神坚定而又清明，缓缓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就算是路上有些艰险，我就是拼了命也会保你终身无虞！”

  听此言，紫云虽如释重负：“真的？你同意了？”见紫冰肯定地点头，紫云又有些许的疑虑道：“只是……前几日，我已经回绝了他。”

  “姐姐放心！”紫冰开怀笑道：“我已经告诉他了。”

  “你？告诉他什么？”登时有晚霞飞上紫云羞涩的脸颊。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