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 天定四十六年祭
在过去的四十三年里,萧情垄断了每一年的愿望,在每一个元宵的晚上都为她放飞三万盏风灯,不为别的,只为祈求她玉寿无疆,快乐无忧地活下去。
可他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至亲至爱,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去而无动于衷,若她知道这一切,又怎么会快乐?
他把自己套进了一个虚假的幻想里,在这个幻想中,自以为是地感动了四十三年。
直到最后,宜阳门破,圭璟荠带着百万大军攻进皇宫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竟是个万恶不赦的罪人!
他居然强行留下一个早就不属于这世界的人,而这个人,很可能会因此而魂飞魄散。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他内心到底有多煎熬,除了紫璟,无人知晓。
那段时间,圭璟荠为了逼他交出姐姐,可谓是费尽心思。
可无论怎样的软磨硬泡严刑逼供都没用,连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惜若公主都拉出来了,他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一身红衣的冬祾王出现在他面前。
说起他跟天颜的相识,那要追朔到五年前,他到归善寺礼佛小住。
那时候的她刚好落难,被人追杀。
他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而天颜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时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铃铛给了他,说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拿这东西找她。
当时的他觉得,没个必要。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求一个女人帮忙,那都是件很丢脸的事。
是天颜的坚持,才让他收下的。
后来,他只把这玩意当作自己行善的信物,放在床头柜的木盒子里,就没动过。
而如今,他也是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
按照圭璟荠的性子,杀他是迟早的事。
如果他死了,被他囚在地牢里的萧棋也不会活得太久。
萧棋一死,与他同命相亮的圭璟若就会受到牵连,跟着灰飞烟灭。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所以,他求了天颜,希望她能帮他救救那个被他伤得最深,害得最惨的女人。
天颜沉默了半晌后,答应了。
那时略的定义还没出现。
于她而言,救人不难。
只是,那人必须得有强大的记忆琉球才能正常地活下去。
像是圭璟若这样,连一天东西都记不住的人,别说记忆琉球了,就连灵魂都稀碎得不成样子。
就算救活,那也只是只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靠着掠夺他人记忆琉球维持生命。若长时间得不到记忆的维持,就会发疯,然后在自我折磨中魂飞魄散。
那样子,于当事人而言或许更加残忍。
被绑在刑架上,伤痕累累的老皇帝低着头,沉默地听着她把话说完,问:“什么是记忆琉球?”
“记忆琉球,是一个人过去一生中所有记忆的结晶。曾经的经历越多,越刻骨铭心,记忆琉球的力量也就越强大。拥有强大记忆琉球的人死了,被救活以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也不用担心因为得不到他人的记忆而灰飞烟灭。”天颜解释道。
“那就用我的吧!”老皇帝道:“想我这一生,经历也不少。年少成名,娇妻美眷,良友遍地,可谓是功成名就。”
“本以为会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殊不知,人到中年,本该是为国为家尽职尽责的时候,却突然被灭了门,连相濡以沫了十四年的妻子都走了。为了报仇造的反,没想到却因此误闯了清幽之境,见识到寻常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桃花源。为了保命被迫认了个徒弟,却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她!可说我爱她吧,我却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的至亲至爱,还将她囚禁起来……”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就都出来了。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被绑在刑架上,竟哭得像个失了糖果的孩子。
他从未在圭璟若以外的任何人面前哭过,更何况是这种毫无形象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他在底下人眼中,一直是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狠人。
为绝后患,他能杀死任何一个绊脚石,也能为了国家宵衣旰食。
可如今的他是真的累了。
脱下帝王的外壳,他就是个受尽过往折磨的老头子,想要为曾经犯下的罪过惭愧,却无从下手。
他问:“你说,我的这些记忆,够不够刻骨铭心?”
天颜看着他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沉默半晌,轻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够的。”
“那就用我的吧!”他道:“用我的过往,去换取她的永生。”
“你可想好了?”天颜道:“记忆一旦被取出,你死后,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只没有灵识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孤魂野鬼,不会被冥界收纳,最终的结局,往往只能是成为其他鬼怪的食物。这跟直接魂飞魄散,没什么区别。”
他点头:“我这一生,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杀亲杀友杀恩……或许,魂飞魄散才是我的罪有应得吧!”说着,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道:“更何况,我的魂飞魄散,能换来她的永生不灭,我觉得值。”
天颜叹息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而那段时间的圭璟荠气极了,本来就有狂躁症的他,早就想杀了萧情泄愤了,可却被王霁光拦了下来,说没这个必要。
如今整个湘洲都是圭家的,虽不愁找不出一个人,怕就怕有个万一好歹。
圭璟荠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毛病,便接受了表哥的建议,将他囚禁起来,留到了现在。
他用萧情对付清幽境的手段对付他,断骨抽打是日常惯例,誓要将这四十三年来他加诸自己身上的屈辱和折磨,通通还回去。
那样的璟荠,于璟若而言,是陌生且恐怖的。
然而,试问哪个人经历了这样大的人生磨难还能保持一颗不愠不怒的平常心?
但凡圭璟若能记事,她也绝对不会一丁点改变也没有!
这些惨痛的回忆,于紫璟而言,都是不寒而栗的过往。
总而言之,景庭,那是个十分悲催的年号。
而这年号刚好诞生在北商的天定四十六年,也就是杨无歌所处的当下!
他们到达爻阳的时候,已是年末除夕。
北商皇朝有一个规矩,除夕当天,各地方长官是要入宫向皇帝汇报这一年的福祸灾禳,以及相对应处理结果的。
可因沙国公主的缘故,元缂愣是将这一天延迟到正月初一,这无疑给了沙国皇室莫大的面子。
杨无歌因初涉朝堂的缘故,官位算不上大,挂的不过是他父亲当年惜文阁侍郎的闲职。
可他娶了沙国公主为妻,元缂就不得不给他封了个瞬丰侯的爵位,也算是压过了沙国驸马的名号,让北商皇室的面子也过得去。
至于杨无歌跟商皇室的关系,自然是要从他母亲说起的。
商文帝统共也就这么两个姐姐,大姐高阳长公主嫁给当朝太尉高照,生下大将军高仁。高仁与元缂的第二任皇后高英是表兄妹。
二姐安阳长公主首嫁嫁给诚王手下大将花甲,可没几个月花甲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刚生下孩子的安阳,孤儿寡母无可奈何,只好返回皇宫孀居安阳殿。
一直到五年后,在一次宫宴中遇到将将入仕的惜文阁侍郎杨宗甫。
两人一下子就对上了眼,没多久,便在元缂的指意下成了婚。
婚后第二年,杨无歌出生。
按着辈分,杨无歌也算是元缂的表弟。
光就这一层身份,就算他不娶慕禾,能当他妻子的女人,身份也不会低多少。
因对沙国十六殿下的美貌以及种种神奇传说早有耳闻,元缂特意在皇极殿前亲自迎接了他们。
慕禾的出现没让他失望,是他想象中不染纤尘的神女模样。
她的一举一动,就是她极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人窒息,欣喜若狂,也难怪一向孤高自傲的表弟能看上她。
如今一见,就是拥有后宫佳丽无数的他,也难以控制对她的幻想。
至于沙锦,杨无歌并没有让它跟着进宫。
早在进爻阳前他就已经叮嘱过影子,让他带着它先行离开。
妖这种东西,对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一种禁忌。
更何况是元缂那般多疑的人。
他并不知道杨无歌这些年修习的是仙术,只知道他从小被一个牛鼻子老道看中收去当了徒弟。
杨无歌一直谨遵师父的教训,从不肯将修炼的秘密告诉他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知道。
就是旁人问起,也只说自己学的不过是些道家占卜类的知识,将来出师顶多也不过是为占卜师预测一下未来罢了。
而这门在世人看来十分神秘高尚的法术,在修仙者眼中,不过区区入门罢了。
本来对此事颇为忌惮的元缂听他这么一说,才稍稍放宽了心。
后来又在暗中做了好些调查,确认确实是占卜术,才放宽了对他的监视。
这就是帝王家,帝王术。
绝不能容许比自己强大的存在!
而杨无歌娶沙国十六殿下的事,对元缂而言,无疑是个极具震撼的消息。
沙国虽远在耆洲,一向无心逐鹿中原,可国富兵强,民风彪悍也是事实。
它要是加入中原争夺战,对北商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威胁。
而且传闻中沙国十六殿下会回生术的事,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
若真如此,于他而言,无疑是个十分危险的存在。
可很快,慕禾的行为举止就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从进入皇极殿起,她的目光就没有停止过。
她是个没有尊卑礼仪束缚的性子,从小到大,一切随性,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
杨无歌才一松手,她就会自顾自地跑到殿内井阑中瞧在水里游的龙鱼,脚丫子也是光着的,一点规矩顾忌都没有。
这让元缂莫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皇极殿中,没规矩没利益,单纯洒脱。
可这样的东西不属于皇家,更不属于尔虞我诈的朝廷,甚至不属于这世间。
而越是单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注定不会长久。
带慕禾拜见商帝,一直是杨无歌极为苦恼的事。
可自己娶了沙国公主这样的大事早已传遍了天下,除非一直呆在沙国不回来,否者这一天肯定无法避免。
比起自己的个人荣辱得失,他最担心的是慕禾不服管束的性子。
她的性子在沙国因沙皇和皇后的缘故,没人敢说什么,可在北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北商是一个极重礼仪廉耻的国度,很多事,他是真的担心她不适应。
元缂的性子,杨无歌最清楚不过。
别看他此刻笑容满面,一脸和蔼可亲的模样,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全然琢磨不透。
就拿高皇后来当例子。
于皇后在的时候,高英宠冠六宫,一直是他的掌上珠心头肉,就算她把后宫给翻了,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称赞这是真性情。
于皇后一薨,就忙不迭地把她抬到了尊位,封作皇后,让高家一下子荣宠无限。
你以为他这是爱高英的表现,那你就想错了。
他用实力向天下人演绎了一番什么叫捧杀。
很快,站在人生巅峰的就高照因图谋不轨包藏祸心入狱,高英因善妒被废。
没多久,整一个高家,除高阳长公主外,无一幸免,全被问斩于市,就是小孩都不肯放过。
高阳长公主因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打击,很快也跟着薨了。
据说是郁气攻心没的。
死的前一天,还问侍女明天是什么日子。
侍女说:“是中秋。”
这就是来自帝王的宠爱。
此事于杨无歌而言,无疑是童年阴影。
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母亲为姐姐的突然离去哭的撕心裂肺,也让他一向乐观阔达的父亲唉声叹气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再长大一点的他,终于明白了元缂这样做的原因。
或许高照根本就没有谋反,他也没有谋反的理由。
可是他手握重权,功高盖主,让皇帝感到了威胁,光这一点就是死罪。
至于有没有反,想不想反,这早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