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章 无法原谅的罪恶

  大央玉耀四十三年正月十四。

  荆姑姑问她,明日是她生辰,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可以告诉她,她帮她转告老师,让他回来时顺道带来。

  她将这问题写在记事本上,每天画上一道横杠,迄今为止已有四道,可依旧想不出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老师这么忙,每次回来都只逗留片刻就走了。

  她想啊,如果她说想让他空出一天时间陪陪她,会不会显得很不懂事?

  对了!

  她突然灵光一闪,将“让老师把我带在身边”这个答案写在记事本上,心满意足地合上。

  荆姑姑捧着早点走进,见她坐在书桌前咯咯傻笑,便问:“姑娘可是想着了明日向先生讨要的礼物了?”

  “嗯!”她点头。

  “是什么?”荆姑姑将早点放到她面前,嗔道:“也不告诉我,等明儿怕是又忘了。”

  “不会。”她晃了晃手中本子,道:“我已经把它写在上面啦,明儿早上你早些叫我起来就是。愿望我要保密。”

  “好好好!姑娘想保密就保密。”荆姑姑笑道:“到时先生来不及准备礼物回头数落我,姑娘可别忘了开金口救奴婢才是。”

  “怎么会!老师又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她说着,顿了顿,又满怀忧愁地说道:“你说,他明日会什么时候来?都怪我,以前没将该记的记下。亏得你告诉我记事本这东西。不然,以我这脑子,就算活到一百岁,也跟没活一样!”

  荆姑姑涩笑着将早点送到她手上,道:“快吃吧!不然今儿的画又没法画完了。”

  “对哦!”她瞬间恍然,道:“我刚看了下记事本,今儿要给孙奶奶画画。画囊可都收拾好了?可别落了什么。”

  “我办事姑娘还不放心?我什么时候让您出糗过?”

  “瞧你说的。就算有,这种事,我隔天就忘记了。”

  吃完早点,依着约定,荆姑姑引着她出了玉栖小筑。

  孙家小院离小筑也就两个山丘的距离。

  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晨光熹微,为这漫山遍野的浅紫色的小花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蜂蝶萤蛾在花草丛中恣意竞相逐舞着,并没有因她们的路过而受到半丝惊扰。

  路上,她从荆姑姑口中大概了解了有关孙奶奶的情况。

  原来,那孙奶奶是个孤寡老人,双腿天生残缺,不会说话,每天靠她们带去的食物维持生活。

  老人家跟她一样,是个容易忘事的人。

  不过,忘的是临近的事,过去的倒是记得比谁都清楚。

  以前她儿女健在时,特别疼爱女儿小若。

  小若顽皮犯了事,也不舍得打。

  后来,村里来了个恶霸,看上小若,要将她强占,被小风看见,就拿着榔头想去打恶霸,很不幸小风被恶霸杀死了。

  小若为家人,只能从了恶霸。

  可她嫁过去的第二天,就被折磨死了。

  孙奶奶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下就迷了本性,成这糊里糊涂的模样。

  四十多年过去,一直觉得所有人都还活着,而她,就是她的小若。

  “真是苦命的一家人。”她感慨。

  说话间,已到孙家门口。

  那是间极简陋的茅屋小院,占地不过两三分,用竹篾编成的长席围成篱笆,门后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直连着茅屋的门口。

  那院子的周围,也长满了许多粉紫色的小花,在晨光下炫然绽放着,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荆姑姑说,这些花的名字叫苜蓿,是世间最普遍,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花儿。

  茅屋的陈设也是极简单的,一桌一床两椅而已。

  孙氏正坐在床沿发呆,见她们来便颤巍巍站了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顿朝她们走去,张着没牙的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奶奶,昨儿晚上睡得怎样?”

  她接过荆姑姑手中锦盒打开,将里面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凹糙不平的桌面上。

  孙奶奶佝偻着身子不住点头,摸索到桌前慢腾腾坐下。

  她找好绘画角度,摆好凳子画板,拿出绢笔颜料,开始作画。

  一画,就是一整个白昼。

  伺候完孙奶奶躺下,两人便踏着月色返回自家院子。

  趁着荆姑姑准备沐浴的当儿,她习惯性翻看记事本。

  那是一本用牛皮纸穿成的小本子,本子的开页画着个身穿白衣,银发半梳,目光精明的老人,他背着手,目视前方,仿佛在与她四目相对。

  旁边蝇头小楷作了注释:老师韩信,擅绘画,品性温和,玉栖至亲。事忙,不常归。

  再一页,是个云鬓花白的中年妇女。

  一旁亦有注释:荆姑姑,老师派来陪伴玉栖的侍女。

  再一页,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两日后,玉栖生辰,老师将回来为其庆生。

  再往后,是空荡荡的页面。

  “荆玉,”她问:“你动过记事本?”

  “奴婢哪有这胆子!”荆玉声音从浴室传来,半带揶揄,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怕让我给瞧见了?”

  “可我明明记得,今儿早上我把答案写到这本子上了!”

  “什么答案?”

  “生辰愿望。”

  “姑娘开玩笑呢。奴婢今儿才告诉您这消息,怎可能这么快就想好?”

  “可是……”她呢喃着,倏然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

  彻底闭上眼时,她看到一抹鲜艳的红在她面前晃动。

  睡梦中,她从一张极喜庆的床上醒来,怀中,环抱着一个身形羸弱的人儿。

  那人儿的头发跟孙奶奶一样,是苍老的白。

  人儿微微颤动了下,抬起一张布满皱纹干瘪得只剩下一张黄皮的脸,一双灰蒙蒙的眼失去了焦点,茫然地看着她,她道,“阿信,我累了。我死以后,就让我的家人带我回家吧。”

  “不,朕不会。”

  她喉咙哽咽地嘶吼着,可发出的却是个低沉沙哑的男人声。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将怀中沉沉睡去的人儿紧紧抱住,不停地摇头,道:“不会,朕再让你离开朕,你这辈子,休想离开朕!”

  可怀中人儿再也无法回应他。

  “陛下,朱雀门失守,诚王带兵攻进来了!”

  一个太监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她微怔,从床上坐起,努力回想诚王这人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被蜷缩在床上人儿手中紧握的蓝宝石长命锁吸引,取了下来,来到一座漆黑的宫殿里。

  “你来了?”

  殿内传来一个女子沙哑的声音。

  她将手中长命锁的长命锁扔进黑暗中,语气冰冷,道:“替朕做最后一件事。”

  一道影子从黑暗里爬了出来,捡起链子挂在脖子上,朝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颓然倾倒在地。

  一群禁军如水涌进,将影子从黑暗中拖出,困上铁链,淋上火油,吊挂在城楼上。

  她举着火把,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御街上尸骨堆里一步步厮杀走近的青衣男子。

  目光与他对上那一刹那,手中火焰与铁链触碰,瞬间蔓延到尸体上,顷刻将其吞没。

  那男子似乎被这一幕吓到了,布满血迹的脸满是震惊与恐惧。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喊着:“不!”跪倒在地。

  她想啊,这挂在城墙上的人,一定对她很重要,不然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拼杀过来的铮铮汉子,又怎么会被这等场面吓住。

  她的目光朝下,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他跪在地上埋头痛哭。

  看着他不顾滚烫将从尸体上掉落的火焰捡起,握在手中放在心上,晕倒在一堆破碎的尸体中。

  “王爷!”

  紧随而来的两个侍卫将他拉了起来,背着他往回走。

  满城硝烟与打斗声,在她眼底,也不过是一幅画面,没有丝毫情感……

  “你醒了。”

  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她床旁声音温柔,语气平和,如秋水仙般艳丽脱俗的容颜,朝她温然一笑。

  她说,她叫天颜,是一个叫萧情的人托她来归还记忆的。

  “萧情?”

  这是梦中她自己的名字。

  天颜看出了她的迷茫,道:“你的名字,叫圭璟若。”

  那是那天晚上,死在她怀里那枯瘦老妪的名字。

  后来,她从一个叫萧棋的囚徒手中,得到了一只叫连生的虫子,说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她把这虫子放入老妪口中,那老妪很快就变成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被她与一群罪犯囚在一座叫玉栖的山中,一囚就是四十三个春秋的度过。

  今天本该是她的生日的,可是他没法再给她庆生了。

  而她这四十三年来,许下最多的生日愿望,是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能够记住生命中的每一天,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所有,去换取她这一愿望的实现。

  紫璟从未如此痛苦悲伤过。

  关于圭璟若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间不断地跳动闪烁,逐渐拼接成一个完整的记忆。

  而这四十三年来的每一天,若她能记事,那都将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而她居然可笑地为这个灭族仇人找尽开脱借口,对他一同情,就是一万年!

  一万年啊!

  那个被她认为至悲至惨的男人,竟是这世间至狠至毒之人,她最该恨之入骨的仇人!

  她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朝着金城所在的方向望去,大喊:“萧情!我恨你!我恨你!你以为把记忆给了我,我就会原谅你了吗?我不会,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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