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所以对方又用一轮燃火的弩箭把他和那少女隔开,并趁机把少女救走。反而是帮他卸去了一份负担,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明确意识到,对方把他逼进这个绝无可能逃生的陷阱,是向他发出挑战,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只是他没想到,他对对手的“歹毒”估计得远远不够。

  “马如龙,你得意够了吗?”上面又传来那少女的笑声。

  “死丫头,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你要小心了,我马如龙不是随便让人摆道的。你别让我找到你。”马如龙咬牙切齿地说,他自己都感觉得出,这份“狠”劲是装出来的。

  “好啊,我就在上面等着你,只要你能逃得出来,我任凭你摆布。”少女咯咯地笑着,毫无心机,也毫无恶意,竟似乎还隐含着莫大的期待。

  马如龙听着,心中竟没来由地一荡,一股热流从腰脊窜上头顶,弥漫开来。

  砰的一声轻响,地底下幽暗的光也消失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全吸了进去。马如龙向上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上面的机关合拢了,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他刚迈进庭院时的景象:古树森森,修篁摇曳,碧影沉沉,泻金遍地,有谁能意想到,如此风雅迷人的场所竟暗含莫大的杀机?

  地下的黑暗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那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暗,好像自太阳诞生之日起,阳光就从未照射过这里,那是地心最深处才可能有的黑暗。

  马如龙竟有些恐惧了,他并不担心黑暗中还隐藏着什么,他知道,什么都没有。而他偏偏怕的就是这个。就好像某一天,你一觉醒来,却发现偌大的世界里突然没有了人,也没有其他生物,甚至没有树,也没有草,甚至也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刹那间充塞他身心的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确已失去时间概念了,他感到周身神经都已麻痹,思维也停滞了。一阵响声把他从麻痹中唤醒,他费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水声,不是流水,而是无数个涌泉约定好似的一齐喷出水来。

  “天哪!她们是在往这里灌水,她们要往这里注满水!”

  他绝望了,先前他一直认为对方对他并无恶意,更无杀机,不过是做个试验而已。而他也并未把这座铁笼子放在眼里,虽说办法还没想到,但若说仅凭这座简简单单的铁笼子就能把他困住,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而今他却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所以他绝望了,绝望得如同这黑暗一样,无比彻底!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右上角是四个自字:江左风流,左下角的落款是:贞观五年臣阎立本奉敕作。原来这是唐初的宰相画家阎立本奉太宗李世民之命而画的。

  画中一共有四十二个人物,所记的事情正是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集会。当时身任会稽内史,右将军的王羲之召集会稽郡内的四十一位名士兵,聚会于山阴之兰亭,吟酒赋诗,薄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挥笔写下了号称千古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这次集会也成了可怜的东晋历史上惟一堪称辉煌的事。

  画下伫立着一个中年女人,素衣素裙,头上梳着“堕马髻”。她神情痴痴地看着画,好像她已经融合到图画里,与那四十一个名士共相徘徊。凝神观看书圣写字,或许这也是李世民命阎立本作此画的用意所在吧。

  “娘,您为什么让人往里面灌水?”那个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少女随声而进。

  “因为那里面必须有水。”中年女人神色不变,只是眼皮略微动了一下。

  “娘,我们只是做个试验。看他能不能从里面出来,他若能从里面出来当然好,出不来也就算了,没必要一定让他死啊。”

  “你这样想?”中年女人微感诧异,转过身来,“你在下面不是亲口告诉他,他逃不出来就必死无疑吗?”

  “娘,那是女儿听您说的,要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一定让他明白必死无疑。才能挖掘出他后生的潜力,才有可能做到这件不可能的事。我也只是说说,并没想真的弄死他。娘,下面虽然没吃没喝的,他还能挺几天,可这一灌水,他非死不可,您快下令叫他们往外抽水吧,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少女急得直跺脚,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出人命是必然的,不是他就是我们。”中年女人冷冷地道,“如果这个试验失败了,我们必死无疑。我们都要死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哪怕他是马如龙。”

  “娘,我们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又何必拉上他……”

  “拉上他?他现在已经是我们惟一的希望了,你以为我希望他死吗?”

  “娘,您这不是亲手把自己的希望打灭了吗?您一点儿生的机会都没给他呀。”

  “这个试验必须这样做才行,至于生的机会我给不了他,只有靠他自己在死地里创造了。我说过,他是我们惟一的希望,现在他还没死,我们的希望也就还没破灭,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在下面都无法存活,更无法逃出来,但是他能,因为他是马如龙。”

  “娘,咱们这样对付他,他就算真的能活下来,逃出来,也会对咱们恨之入骨,怎会反过来帮我们?那不还是毫无希望吗?”

  “乖女儿。”中年女人怜爱地摸摸少女吹弹得破的面颊,“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他死在下面,我们必死无疑;如果他逃出来不肯帮我们,这从人情道理上而言几乎是肯定的。我们也必死无疑。你说我一点儿生的机会都没给他,并不是为娘心地歹毒,而是老天也几乎没给我们一点儿生的机会,幸好还有个马如龙,倘若他能从下面逃出来,并肯不计前嫌地帮我们,我们才有生的可能,娘做这些,也同样是在死中求活。”

  “禀夫人,下面的水注满了。”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在门口躬身禀道。

  “好,命令弟兄们严加警戒,把所有机关打开,三天之内不许任何人踏进半步,擅入者杀无赦!”

  中年女人平静地说,声音中却具无上威严。

  “属下遵命。”那中年汉子转身大步走开。

  “佛祖啊,您老人家大慈大悲,保佑马如龙从下面逃出来吧,弟子愿舍身奉佛!”

  少女双手合什,拢在胸前,呢呢喃喃祈祷着,下面水已注满,最后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了,彻彻底底成了死地,少女绝美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当水从脚踝没到膝盖时,马如龙就不绝望了。并不是有了什么希望,恰恰是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也就无所谓绝望了。

  他知道自己等于是被活埋了。而且是水葬。他现在已经不相信这是什么试验了,这种试验其实和砍掉一个人的脑袋或者挖出一个人的心脏然后看他是否还能活是一样的,这不是试验,而是纯纯粹粹的杀人。

  对此,他并没有怒气填胸,也没有怨天尤人。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寂静,他这样死了,也并非是对方所为,而是死于自己之手,他刚刚落到陷阱时,上面的机关尚未合拢,他有无数次腾身跳出的机会,尽管上面可能会有更猛烈的弩箭,更多的“暴雨里花针”,但逃生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但他却放弃了,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他心底里潜藏的争名斗胜的意念在作祟,他是骄傲地等着对方随意布道儿,然后再从容破解之,正是过于自信和自傲才杀了他,而不是对手歹毒的手段,至于放弃那名少女作人质来求生,他并不后悔。无论是绑架人质还是辣手摧花都是他宁死也不肯为的。

  他记得师傅对他说过:习武的人和平民不一样,习武的人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自己不但要足够强大,还要时时警醒,处处防范。绝不能把自己的声明寄托在对手的技拙和仁慈上,更不要相信什么公平、公正和正义这类谎话,武林中人过的就是刀头剑尖上的生活,自己被人杀了,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不要去怨天,去尤人。

  他霍然明白了师傅为什么不许他在江湖上亮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也不能说是师傅的弟子。正是怕自己不知何时被哪个下三滥的对手杀了,令他蒙受耻辱,同时他也确定:他这样死了,师傅是不会为他报仇的,只会恨自己收了个不争气的弟子。

  水已经没到胸口,他感到胸膛如被重物压迫一般,呼吸为艰,他抓住一根铁柱,让身体升起来,然后摒绝思虑,长长吸了一口气,把肺部吸满,又沉到水底,盘膝打坐,两手在胸前合成一朵莲花。

  他并不是要练功,而是在做死前的仪式。最后吸入的一口气可以让他在水底坚持三天,但现在能坚持多少天已没有意义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救他,对手更不会仁慈地放过他,他只是要选择个特殊的死法,在完全的静寂中死去,如同禅僧在禅定中涅槃,道家在静寂中尸解,但他的功力还远未到这种境界,而他也知道,佛道两家许多宗师级的人物其实也未能涅槃成佛,尸解成仙。而是在窒息中死去,只是那些人是无意识的,而他则是有意识去追求。

  这种死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尸身可以保持不变,容颜也宛如生前,他可不想死后变成一个尸身腐烂肿胀的大头鬼,这也算是他最后一点争名好胜的心吧。

  当然他并不知道,他的对手要在三天后抽干这里的水,并打开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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