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下了朝,公孙钤还未出殿,便被一名内侍唤住,说是陵光召他。一路跟着内侍去到书房的花厅外,那内侍才对他说:“公孙大人,王上在里间等您,您请进。”

  公孙钤颔首,见内侍退下了,自己才迈步进了花厅。陵光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草地,那匹未上笼套的马跑得正欢。

  公孙钤走到陵光跟前,撩起衣摆跪地叩拜。听到动静,陵光回过头来,“你来了,坐吧。方才你在朝会上说,既要派遣使团去天玑,又要陈兵边境,这是何道理?”

  公孙钤在一侧端正的跽坐好后,才开口道:“王上,我国与天玑并无深交,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和谈不成,天玑要与我国翻脸呢?向边境增兵,并非是要与天玑开战,而是告诉天玑,我天璇并不惧怕开战。”

  陵光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淡淡道:“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微臣,”公孙钤微皱了皱眉,旋即又望向陵光,正色道:“确是有些小私心。”

  “说与孤王听听,是什么私心。”陵光闻言笑了笑,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转头去看那匹马。

  “此事,说来话长。”公孙钤顿了顿,似乎是思虑片刻,“天玑此次大动干戈,皆是因为天枢与我国借通商之名,开通了玉衡故道。通商之事,虽是天枢的通事令仲堃仪一力促成,但微臣觉得,他的想法没错。当今天下,四国各有所长,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伯仲的。想要强国,势必要选择盟友,对我天璇来说,最好的盟友便是天枢。”

  “天枢,向来由门阀世族掌权,就算新登位的孟章,短期内怕也不能与之想抗吧。”陵光的语气里没有喜怒,仿佛只是是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王上说得不错。但仲堃仪此人,虽出身守门,却是颇有远见。能得孟章信任也属正常,毕竟孟章不会长久的被门阀世家所压制。”公孙钤却说得认真,字字句句都是有的放矢,“如今,通商之事看似阻碍重重,但也只是天玑觉察到了此事一旦推动,必会对其有所影响。天枢丢了五座城池,仲堃仪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微臣此前给过他承诺,若他还愿意继续推进通商事宜,微臣在兼顾我天璇国的利益同时,会给予他需要的协助。”

  陵光听到这里,不禁蹙起了眉头,“你与他有协议?”

  “倒也,倒也不算是协议,毕竟只是口头之约。”公孙钤说得坦荡,并不觉得自己与仲堃仪相约之事需要隐瞒,“然则,君子一诺,当重于九鼎,微臣不想失信于他。而且,以微臣之见,若是与天玑和谈不成,天枢必会再受其威胁。仲堃仪肯定会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微臣,微臣不想看到他一败涂地。”

  陵光转回目光,打量他片刻,笑道:“孤王越发觉得你像裘振了……”

  公孙钤不明白陵光这话的意思,见他起身,便连忙跟着站起身来,随他向外走。

  出了花厅,陵光对内侍道:“来人,去传丞相、与王室宗亲到偏殿。”

  不多时,魏玹辰与三位王亲进入偏殿,对陵光一备跪拜之后,皆垂手而立。

  “你们打算让谁带使团去天玑?”陵光也不多言,直接问起了正事。

  魏玹辰与另三人对视一眼,回禀道:“微臣等商议过了,认为由焸栎侯出使天玑最为适合。”

  “焸栎侯,焸栎侯……”陵光略微愣了愣,反复念了两遍,似乎是在想那是何人,片刻后,他看向魏玹辰,“焸栎侯是现今王室里爵位最高的,况且,细论起来,他算是啟昆帝的子侄辈,身份倒足以担当此任。只是,他向来懦弱,你们放心他出使?就不怕弄巧成拙?”

  “天玑国只是想对我天璇摆出个姿态,想必并不会为难使者。”魏玹辰解释道,那焸栎侯虽是侯爵,却并非王室血亲,“退一步说,俗语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且此次并不是派人去向天玑下战书。”

  陵光侧身看看一直立于自己身侧的公孙钤,“你觉得呢?”

  公孙钤躬身回道:“王上,微臣愿随行。”

  “随行?你认为煛栎不堪此任?”陵光没想到公孙钤会如此回复,以为他认为这样的安排不妥。

  “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涉及通商事宜,微臣早已参与其中,理应随行。”公孙钤单膝跪地回话,仿佛是强调自己的决心。

  陵光坐正了身子,看向魏玹辰等人,目光里夹杂着些许的失望,“你们觉得呢?”

  “微臣等无异议。”魏玹辰等人下跪复命。

  “如此,就这么定了吧。公孙钤……”陵光不再看那几人,只是对公孙钤言道:“你给焸侯做个副手,孤王赐你便宜行事之权,诸事多替焸栎拿拿主意。”

  几日之后,人马一行六人,连同两辆车驾,停在了天璇边境小城的驿站外。尹伯扶着一脸不甘愿的焸栎侯上马,向公孙钤郑重的拱手行礼,“侯爷、公孙大夫,此行还需多加小心。下官会在此间静候二位平安归来。”

  公孙钤看着泫然欲泣的煛栎侯,语气和缓道:“侯爷稍候,微臣与尹伯还有几句话要交待。”

  说完,他与尹伯朝旁边走几步,公孙钤递了一块玉佩给尹伯,轻声道:“尹伯,此去天玑,恐有变数。明日,王上向边境增调的人马应该就会抵达,还请您务必整理兵马,将边境防线向前推进二十里。”

  尹伯闻言不禁惊诧,“大夫觉得终会有一战?”

  “只是防患于未然,有些事,不可不妨。”公孙钤摆了摆手。

  “那万一引起天玑不满呢?”

  “此行毕竟有焸栎侯,无论如何,他是王亲,必须要令他平安返回。”公孙钤看眼已经上马的焸栎侯,又道:“大军压境,也让天玑行事有个限度。”

  尹伯对他拱手道:“下官明白了,大夫放心,此事一定办妥。”

  “还请尹伯节制兵马,千万不能有逾越之事。”公孙钤握住尹伯的手,顿了顿,又道:“仰仗尹伯了。”

  嘱咐完这些,公孙钤利落的翻身上马,与焸栎侯率队出城。出了城门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焸栎侯忽然勒马,转头看那已经只能望见轮廓的城门,语带哭腔道:“公孙大夫,我们还能回来吗?”

  “侯爷放心,下官必定会护送侯爷平安回国的!”公孙钤的语气很是坚定,仿佛前路只是坦途。

  焸栎侯看了他一阵,还是不放心的追问道:“公孙大夫有把握吗?”

  “侯爷,您现在是天璇的使者,您代表的是王上,”公孙钤对他点了点头,郑重道:“天玑不会对你不利的。”

  焸栎侯这才放了点心,握着马缰的手却还是微微颤抖,“好,我的命就托付给公孙大夫了。”

  天玑国·典客署

  无论焸栎侯多么不情愿,数日过后,他们终于还是到了天玑的王城。典仪官尤敏达显然已经接到传信,早早的候在了典客署外。见到使团的这一行人,少不了一番寒暄,听说公孙钤已官至御史大夫,不由得暗暗惊讶。

  将一行人妥善的安置好后,尤敏达便退下了,使团的诸人也各自忙着整理所携之物。公孙钤看着坐立不安的焸栎侯,笑道:“侯爷,上回下官随丞相大人出使天玑,也是住在这典客署内。”

  “这里,可安全。”焸栎侯搓了搓手,觉得不甚放心

  “当然安全,侯爷不必担心。”公孙钤闻言又笑了笑,宽慰起他来。

  “上次你有没有见过天玑王和那位有战神之名的将军?”大约是被公孙钤的淡定所感染,焸栎侯终于不再战战兢兢了,“他,他是不是如凶神恶煞一般?他跟吴老将军相比,谁更厉害?”

  “下官上次只是远远的见过天玑的王,倒是与那位齐将军说过几句话。”公孙钤想了想前次的际遇,又道:“齐将军生得丰神俊朗,不似寻常武将。只是那战场上的事,只有比过才知,下官不好断言。”

  “我觉得他肯定比吴老将军还厉害。”焸栎侯摇了摇指头,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天枢国的那位仲堃仪呢?”

  公孙钤微一愣怔,而后才道:“仲堃仪……他是与下官有几分像,出身寒门。”

  焸栎侯却是连连摆手,“公孙大夫怎么是寒门,公孙氏是出过大儒的。”

  公孙钤苦笑一声,“下官,只是不肖子孙,不提也罢……”

  与此同时,齐之侃正在自己府中的书房里,静静的等着。他面对窗户、负手而立,只是双手微微攥着拳头。

  斥候步履矫健的小跑进了书房,对齐之侃一拱手,道:“将军,天璇的使团已经进了典客署,典仪官安排他们下榻在上次居住的院落。此次他们派出的是焸栎侯和御史大夫公孙钤。”

  齐之侃闻言皱眉,像是自语道:“公孙钤?他倒是有胆子。”

  斥候还欲开口,却听到外间下人唱诺,说是蹇宾到了。齐之侃摆手令斥候退下,自己快步出屋迎驾。蹇宾行至离书房还有几丈之遥,看到他迎出,立即便露出笑容。

  齐之侃走到蹇宾跟前,躬身为礼,“王上怎么此时来了?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蹇宾佯怒道:“没事,本王便不能来你这里了吗?”

  齐之侃忙又开口,“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蹇宾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小齐,你现在是我天玑的上将军了,不要再自称什么属下,称臣便可以了。”

  齐之侃迟疑几息,只道:“臣,臣心意如初。”

  蹇宾走到屋旁的矮几边坐下,招齐之侃坐在身边,“听说天璇的使团已经到了?”

  “是,已进了典客署,领队的是天璇的煛栎侯。”齐之侃据实相报。

  蹇宾看着他,曲指叩了叩石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煛栎侯,算起来,若是啟昆帝还活着,他的爵位怕是还要再高些吧。除了他之外呢?”

  “还有公孙钤,就是上次随天璇的丞相出使我国的那个士子,”齐之侃顿了顿,又道:“他如今已官至御史大夫了。”

  “那此人想必是有过人之处了,”蹇宾点头,认真道:“陵光虽然颓废,但还没有昏聩到任用废物的地步。”

  “公孙钤是天璇丞相的门人,想来,是由丞相举荐的。”齐之侃语气无甚偏颇,觉得那是文士入仕的一贯路数。

  蹇宾听了他的话,却是笑得十分开心,“如此说来,小齐应算是本王的门人。”

  齐之侃不禁语结,望着蹇宾不知该如何接下这个话头。

  “小齐不这么认为吗?”蹇宾见齐之侃似乎要出言,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自谦之语,便又摆手道:“小齐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不会忘记的。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于天璇的使团,你有何打算呢?”

  “扣下,作为人质,这样可令天璇投鼠忌器。”说到正事,齐之侃一改方才的窘迫之态。

  “他们派出焸栎侯,随时都会变成一枚弃子。”蹇宾想了想,觉得将这一干人扣做人质,也并无太大的用处。

  两人正说着话,斥候拿了份奏表快步跑来,向蹇宾叩拜之后,回报道:“王上,上将军,刚刚收到边境军报,天璇增兵十万,向我方推进二十里。”

  “他们这是打算要开战?!”齐之侃是心思单纯的人,首先想的便是最坏的结果,

  “增兵十万,推进二十里。”蹇宾却是细细思量片刻,挥退了斥候,轻拍一下齐之侃的手背,道:“本王没说错吧,焸栎侯随时会变成弃子,此事,还真是不好办呢……”

  公孙钤在典客署里打点好一切后,唤了小尹来,细细叮嘱一番后,令他扮作平民,带着个不起眼的礼盒来去天官署拜访木若华。

  小尹在天官署的角门处,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拿了他的拜帖,神情有些疑惑的进了府去。没过多久,千阳泽来到角门,上下打量小尹一番,也没多说半个字,招手示意小尹跟他进去。小群一路目不斜视,直来到一处偏厅里。

  千阳泽这才站定了,回身问道:“你有何事要见国师?”

  “奉我家主人之令,有东西要当面呈递给国师。”小尹只是拱了拱手,话不说明。

  “何物?”

  小尹掂了掂手里的盒子,笑道:“我家主人叮嘱,须得要面呈国师。”

  “你家主人,是焸栎侯?”千阳泽试探着问道。

  小尹摇头,“我家主人是御史大夫公孙钤。”

  千阳泽略一思忖,示意小尹在此处候着,自己则返身离开。不多时,木若华独自进入偏厅了。见木若华到了,小尹单膝跪地,抱拳道:“见过国师大人,我家主人备有薄礼一份,敬赠国师。”

  木若华接过小尹递上的盒子,踱步到主位上坐下,才道:“你起来说话。”

  他打开礼盒,看到两块极大、却不甚规则的金色金属,奇道:“这是何物?”

  “此乃陨铁,藏于天璇王宫百余年,我家主人说,通体金色的陨铁世所罕见,此物比黄金还要重上倍余,送与国师制作司南等物,最是合适不过。”小尹说着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那鹿首方尊是为国礼,不便私相授受,是以,我家主人专门为国师备了此礼。”

  “你天璇国刚刚才向边境增调兵马,此时送老夫如此大礼,是何意?”木若华眼底泛起几分喜色,语气却满是疑虑。

  “回国师的话,我家主人说,此次出使贵国,只为两国交好,增调兵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焸栎侯是王亲,若是遭遇不测,于两国面上都不好看。”小尹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微笑道:“国师是天玑的重臣,还望国师能从中周旋一二,无论和谈结果如何,能令使团能顺利归国即可。”

  “朝堂之事,自有王上定夺,老夫怕是爱莫能助。”木若华的手抚过礼盒的边缘,停顿片刻后收了回来。

  小尹却是笑得一派天真,“国师太过自谦,谁不知道在天玑,国师的话,那就是天意。”

  木若华看着那两块陨铁,沉默良久后,终于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老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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