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玉狐狸 三
任天翔看着蔺紫烟上了吴月娘的闺楼，便隐在一边，静静等着妖魅巧儿出现。果不其然，只过了片刻，一身丫鬟装束的巧儿踩着碎步，端着碗浓黑的药汤慢慢走来。
适才大同街上相遇，仓卒之下任天翔没来得及仔细看她，如今躲在暗处，却是看得分明。
这巧儿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娇美无比，身材更是娇小玲珑。
小姑娘一袭青衣，头上挽着两个髻儿，黑白分明的灵动双眸微微低着，全神贯注在双手捧住的药碗上，唯恐泼翻了。
她走得几步，猛地里心有所感，一双大眼睛四下顾盼，显是发现了异状。任天翔见她如此警觉，便也不再隐匿行迹，由暗处走了出来。
巧儿的大眼睛在任天翔身上咕噜一滚，已然认出了这个在街上撞倒自己的少年。她当初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见他从旁窥测，显然是不怀好意。秀眉微皱，喝道：“你是甚么人？这里是吴家内宅，还不快给我出去。”
任天翔闻言，哂道：“这里是本分人家，你一个山精妖魅出入其间，又是甚么道理？”
巧儿猛然间被任天翔道破行藏，稍稍愣了一下。重又打量了任天翔几眼，抿嘴笑道：“原来大哥哥是修道人啊，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多管闲事？”
任天翔摇头道：“人修仙，妖也可修仙，原本互不相犯，但如今你混迹凡尘，窃人寿元，既然被我撞见了，哪有不管的道理。”
巧儿秀眉皱起，怒道：“你这人好不识抬举。我是不想伤人性命才忍让于你，可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任天翔摇摇头道：“你修行不易，我念在吴大小姐未出甚么意外份上，放过你这一次，从此安心修炼，不是很好？”
巧儿见他始终要插手自己的事，冷哼了一声，素手轻扬，凭空聚起了一团橘红色狐火，赫赫地在她白玉般的掌心里跃动不已。
她本来只想稍做威吓，但眼看任天翔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中慢慢也有了怒气，口中喝道：“小心了！”狐火幻化成一支火炎箭矢，当胸向任天翔飞去。
任天翔早已看出巧儿是狐精所化，一头百多年道行的小妖精本不在他堂堂剑谷二弟子眼下，此刻见火光飞来，只是袍袖一拂，已将狐火收了去。
巧儿见他如此扎手，更是生气，将手中药碗放在一旁，指着任天翔气鼓鼓地道：“这里是小姐的阁楼，斗起来诸多不便，你若是不怕，咱们去中庭比划比划！”
任天翔正在担心她一时逼急了冲上楼去对吴月娘不利，巧儿的这个提议正合心思，当下点头答应，跟着巧儿来到了中庭空地。
适才那番交手，巧儿虽然未用全功，但也知道任天翔法力高强，并非那些混吃骗喝的游方道人可比。吴月娘所住的“寓春阁”素来少人来往，她也不用顾虑太多，决心全力出手。
低低轻喝一声，刻意潜藏的妖力逐渐被激发起来。巧儿衣衫无风自动，周身响起了一连串噼啪的爆豆之声。
任天翔颇觉好奇，倒不急着出手，袖手站在一旁，看她有甚么手段。
绵密细碎的爆豆声响了一阵，终于停歇，一团橘红色狐火倏然由巧儿脚底升腾而起，瞬息间将她娇小的身子裹在熊熊的火焰之中。
任天翔吃了一惊，便在这时，罡风由火炎中刮起，眨眼间那团燃烧正烈的狐火便被气流卷了开去，现出了其中小小的身影。
巧儿静静地浮在空中，发髻散开，满头秀发在脑后飘扬。原本普通丫鬟的装束此刻却变成了一袭白色的袍子，鲜红色的丝绫缠在腰际，白如雪，红胜血。
粉雕玉琢的两颊左右平添了几道血痕，最特异的是，如今巧儿的身后，拖着一条蓬松柔软的银色狐尾，几乎长可及地。
任天翔自然知道这是巧儿得道之后的真身，见状不禁叹道：“百年风餐雨露的修行，却要为了一时的愚行而尽付流水，何苦来哉。”
巧儿怒道：“我好好的在这里伺候我家小姐，偏是你多管闲事，你才是何苦来哉呢！”
也不多言，双手一盘，祭起了一个火炎轮，烈焰登时劈头盖脸地向任天翔头顶罩去。
任天翔也不闪避，笑道：“这般玩火，可是雕虫小技呀。”
举手望背后的“炼魂”刀上一拍，一道黑气应声冲出，直直地撞在巧儿的火炎轮上。砰地一声响，火炎轮被撞得粉碎，黑气乘胜追击，转眼间已到了巧儿的面门。
巧儿见自己的火炎轮轻易被破，正在惊骇，想不到黑气已然临头，吓得尖叫一声，却是应变不及，只有待死的份了。
黑气嘶鸣着向巧儿冲去，深沉的黑暗中，鬼魂的呜咽声萦绕不绝，如泣如诉，尤似无常的索命铁链，要将那小狐女打得脑浆迸裂，魂飞魄散。
“轰！”
一声闷响传来，“炼魂”的黑气与甚么东西撞在一处，搅起了一团乱流，劲力过处，连地面都似乎抖了抖。
“这小狐女有本事挡住‘炼魂’？不，定是有谁暗中相助！”任天翔心知能够挡住“炼魂”一击的必定不是易与之辈，当下深吸一口气，气机流转周身百脉，全神戒备。
烟尘散去，巧儿正抱头蹲在地上。她还不知道自己已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兀自紧闭着眼睛。
等了半天，既不觉得疼痛又没有不适之感，似乎不像是已死的样子，巧儿心中奇怪，微微睁开眼睛，向身周望去。
一圈晶莹剔透的冰晶好似墙壁般围在四周，在日光下散发出七彩的迷离光晕。任天翔的身影在冰墙的另一面映过来，似乎有些扭曲。
“这是怎么回事？”这决非自己的法力可以办到的，巧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奇景，一时不明所以，忍不住伸手要去触摸这道冰墙。
冷不防身边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警告道：“小心，这冰墙碰不得。”
巧儿一惊回头，却见身旁站着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这人一身样式古怪的黑袍，深目高鼻，绝非中原人氏。
眼看他手里拿着一支通体晶莹皎白，非铁非玉的古怪长杖，正自微微泛着幽蓝光芒，显然不是凡物。
“难不成是他救的我？”
巧儿正自怀疑，那人将长杖对着冰墙一指，只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动，看起来坚硬的玄冰好似得了指示一般，尽数坍塌，成了地上的一堆碎屑。
冰墙外的任天翔此时也看到了那人，大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用冰墙救下巧儿的正是修莫斯，他听到任天翔的问话，苦笑道：“我若不来，这小姑娘岂非被你打死了。”
任天翔怔了怔，脱口道：“大哥，这小姑娘是狐妖。”
修莫斯道：“我知道她是妖怪，但还是要救她。三弟，凡事都要弄清楚是非曲直，怎能随便就断人生死呢？”
任天翔奇道：“吴大小姐卧病多年不治，便是妖精作祟无疑，还有甚么怀疑的？”
修莫斯道：“这也只是三弟的推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怎能随意便定罪的？三弟说这小狐妖害人，终究只是一面之词，人命关天，不能这般马虎。”
“大哥，你今日是怎么了？忽然回护起妖魔来！”任天翔见修莫斯如此顽固，不禁有些着急起来。
修莫斯见他着急，微笑道：“三弟，你稍安勿躁，先听我说。记得你我当初相遇，说起你在剑谷的际遇，便是因为维护一头穷奇幼崽而被你师父责罚，你该当最明白被人强加罪名的委屈，怎地如今却又和你师父当初一般，问都不问一下，便要将小狐妖置于死地呢？”
任天翔听他这么一说，猛然一惊，心中若有所悟，一时沉吟不语。
修莫斯见他皱眉沉思，又道：“在我的家乡，若要定人罪名，必须经过慎重的查询方能最后下结论。便是中土这里，也素来讲究人证物证。凭着一己猜测办事，难免误入歧途，做下遗憾终身的错事。天翔，你们有位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人愿意被随便冤枉的啊。”
任天翔被他一席话说得羞惭无地，默然半晌，终于道：“是小弟错了，此事但凭大哥定夺罢。”
巧儿在一旁见他认错，举手刮着脸羞他道：“刚刚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现在知道认错了？哼哼，我看你自己就不是好人，竟然用会发出鬼叫的法宝，还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她还待数落下去，却见蔺紫烟由吴月娘闺楼中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口中喊着：“任大哥，手下留情，巧儿没有害吴妹妹！”
任天翔正自尴尬，听蔺紫烟这么说，更是有些无地自容，悻悻地道：“蔺妹放心好了，巧儿姑娘没事，大哥出手护住了她。”
蔺紫烟此时也看到巧儿躲在修莫斯背后，似乎没有受伤，不禁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任天翔必定奇怪，当下将吴月娘的话说了一遍。
任天翔仔细听了，一张脸羞得通红一片，终于对巧儿深施一礼，恳恳切切地道：“巧儿妹妹，是我不问情由胡乱动手，还请你多多担待。”
巧儿哼了一声，却将头扭到一边，不去搭理。
任天翔尴尬无比，求助地看了看修莫斯和蔺紫烟，希望他们能帮忙说上几句。
修莫斯想了一下，问巧儿道：“巧儿姑娘，你没有窃取吴小姐寿元，那是不消说的，但何以吴小姐却长年抱病没有起色呢？你照顾了她这么久，必定知道一二罢？”
巧儿侧头打量他。这个色目人似乎气派不凡，适才那道黑气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他却很轻易便挡了下来，那个原本一心要收妖除魔的莽撞少年更是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服口服，显是来头不小。何况他适才帮自己说话，巧儿也很承他的情。
心中思量，巧儿终于打算将实情告知，毕竟这些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人物，有他们相助，事情会好办很多。
“啊！”
便在这时，闺楼上传来了吴月娘的惨叫声！
“不好了！”巧儿神色大变，也不及解释，拔腿向闺楼冲去。
任天翔等人也知道吴月娘出了事，急忙跟在后面，唯恐有失。
吴月娘是大家闺秀，所居闺房由吴府丫鬟们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如今却早已是一片狼藉。原本体弱多病的吴月娘披头散发地站在地上，两眼泛着妖异的绿光。
眼见巧儿跑了进来，吴月娘口中荷荷低吼，猛地窜出，右手成爪，一把向巧儿抓去。
巧儿大吃一惊，一个躲闪不及，被她打中了左肩，疼得跌倒在地。
吴月娘还待追击，身前忽然竖起一道蓝色光墙，她收势不及，五指插在上面，登时激起一道豪光，将她震得连退几大步，方才勉强站稳。
蔺紫烟以“方印结界”挡住了吴月娘疯狂一击，更不怠慢，双手印记再结，蓝色的光墙四面合围，将吴月娘困在一座四方结界之中。
吴月娘大吼一声，使尽全身力气一拳打在面前的光墙上，却是犹如蜻蜓撼树，没能动它分毫。
修莫斯此时赶到，眼见吴月娘犹如鬼魅一般，不由惊呼道：“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被妖魅附身之象。”任天翔皱眉道，又转头对巧儿问道，“你必定知道事情原委，到底是甚么东西缠住了吴大小姐？”
巧儿黯然答道：“缠住小姐的，是同我一起修炼的狐妖。这些年来我时刻不离小姐身周，就是为了压制她的妖力，但没想到被你们法力一激，原本沉睡的妖胎却自醒了。”
任天翔恍然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此时蔺紫烟忽然道：“任大哥，吴妹妹的样子有点怪。”
众人应声望去，却见被封禁在方印结界中的吴月娘停止了挣扎，双手抱肩，全身颤抖不停，似乎十分害怕，又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不好了！娇儿想从小姐体内冲出来！”巧儿见到吴月娘的情形，吓得大叫起来。
蔺紫烟听她声音如此惶急，情知不好，急忙问道：“那会怎么样？”
“被娇儿尽窃精元而去，小姐必定魂散魄丧啊！”巧儿急得哭了出来。
蔺紫烟和修莫斯都是大吃一惊，齐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蔺紫烟更是转头看着任天翔，指望他能够有甚么应对之策。
任天翔眉头一皱，对蔺紫烟道：“蔺妹，一会看我手势，你将方印结界撤去，由我来将附身的妖魅驱出。”
又转头对修莫斯道：“大哥，你呆会若看到有黑影从吴小姐体内窜出，立刻用‘玄凛荒寰’将它冰封了，千万不要放跑。”
蔺紫烟和修莫斯仔细听了，都郑重点头答应。
任天翔看了巧儿一眼，道：“你放心，吴小姐定能救下。”
说罢，任天翔抽出了背后的“炼魂”，来到方印结界前站定。
凌空画了几道咒符，“炼魂”刀登时鼓荡鸣动起来，层层的黑气由刀身蔓延，纠缠虬结，慢慢化成了一条墨黑色的蜃龙，两点暗红色光芒在蜃龙头部忽隐忽现，好似厉鬼的瞳仁，更添威势。
他半个月在剑谷勤修苦练，于这“炼魂”的使用尤其有所体悟，如今稍加运用之下，“炼魂”刀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比之当日在红石山庄时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任天翔举起左手，猛然用力挥下。蔺紫烟得他指示，当即撤了围住吴月娘的结界。那妖魅一见方印消失，哪里有甚么犹疑的，狂吼声中，掉头朝窗户冲去。
任天翔早料到她会如此，大喝一声，化作蜃龙的“炼魂”刀脱手飞出，一抹黑光闪过，竟然贯穿了吴月娘的娇躯，透体而出！
众人惊呼声中，半空中传来了女童凄厉的惨叫声音，抬头看去，却见黑色的蜃龙口中，竟衔着一名与巧儿长得一模一样的稚龄少女，便是穿着也是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只是缠在腰际的不是红绫，而是一条青色的绫缎。
鲜血由伤口汩汩流出，随着她的挣扎和蜃龙的扭动，四散飞洒。
“娇儿！”巧儿一见之下，掩口轻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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