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伽尾川享筵

  过了立秋,天气逐渐转凉,虽怀念穿裙子季节的好处,然秋高气爽,在一片开朗舒畅的心情下,唯独见到箴言整日缩在一只角落里面闷闷不乐。莫非是有心事?却又不同我说。扪心自问,自姐姐如上海,家中仅余我们二人,日日粘在一起,过着小夫妻的日子,有什么不可说的呢?那日箴言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傻乎乎发呆地看着枯萎的叶子落下树枝,归于尘土。

  我悄悄绕到他背后,倏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耳边吹起若兰:“箴言……”

  箴言把手弯过来,摸摸我的脸蛋,说道:“好痒,不要吹了。”

  我就吹!

  鼓足腮帮子胡吹一气,这耳根附近本来就是极为敏感之处,尤其是犬科类。箴言那耳朵稍稍挥动,终于受不了,施展蛮力将我从背后拉过来,拉在怀中。两人咯咯调笑一番,我理理发髻,问道:“箴言,最近你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我耍小性子又惹你讨厌了?”

  箴言摇摇头,眼睛盯着远处浩瀚的天空,说道:“一年之中,总是有那么几天不自在……”

  我呀地轻轻一叹,失声叫道:“你们男人——也有女人的不痛快?”

  听他说下去:“一到秋冬季节,夏日的薄薄凉爽的毛皮便要换成厚重暖和的一层。这换毛的日子,当真是日日过的不舒服,恨不得直接扒下皮如穿衣一般换毛。”

  我啐了他一口:“去去,直接就是你们犬科类换毛呗。干吗说的这么暧mei,害的我好生误会!你不是已经是妖狐了嘛?人形都是随意转化,怎地还要换毛?”

  箴言叹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饥汉子苦。其实妖狐分为九等,以尾巴数目多寡为能力标志。强者是九尾妖狐,传说中只有殷商时代的苏妲己一只,变化莫测,善于勾引人之魂魄。我祖先不过七尾红狐,数代与人类通婚,固然越发象人,但是能力也逐渐减少,到了我这一代,不过三尾妖狐,充其量保持人形,放点狐火罢了。能力不强,自然不可同先祖一般逃脱自然规律的束缚。”

  他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行,我实在受不了!赶明儿就向学校请假,去北部的温泉乡疗养!”

  我高兴地跳起来,叫道:“好也,带我一起去吧!

  箴言叹气说道:“你这女人,自从今年六月暑假开始,算是从明江学院毕业之后,不思进取,整日赖在家里坐吃山空。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吃穷的!”

  我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摇摇晃晃撒娇说道:“好歹我也是名门出身,嫁给你这个穷书生吃亏了点,但是你起码得养我啊。走吧,今天我收拾一下,明早就出发。”

  次日一早,我们两人一起出发。箴言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颠来倒去地看地图,只觉得五色线条迷迷糊糊,竟看得晕了。还在箴言以红笔圈出目的地,轻轻念出来:“伽尾川!”

  箴言一怔,说道:“你居然没有念错字。很多人初始见到伽尾川,都念作夹尾川,其实那个字是读作‘切’。”

  我小声嘟哝:“虽然我读书不如你多,但是也不必小瞧我,好歹国语专业的学了三年,总不至于念白字。不过这地名有点奇怪,为什么叫做伽尾川?”

  “等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近伽尾川八里,眺望云烟缭绕,远山缥缈,宛如仙境。越州地质属于火山喷发形成的海湾,地热丰富,蒸汽蒸腾,又在群山怀抱之下,就犹如瑶灵仙境一般了。我们沿盘山公路开到海拔六百多米的山顶,进了温泉度假村,预定好房间,然后箴言带我从山上栈道下行。身边水汽湿润,带有一股暖暖的舒服。其实我皮肤属干型,入干凉的秋季以来,本不舒服,难道到此一游,当真爽快。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拨云见日,箴言指着山下河川说道:“你看,这就是伽尾川的来历。”

  两山之间的峡谷,几条河川奔流不息,或温柔恬静,或咆哮凶猛,细细数来,一共有七条,最终在峡谷出口汇拢。箴言介绍道:“这个峡谷的河川,犹如传说中七尾妖狐展开的尾巴,所以名为七尾川,天长日久,口口相传有讹,成了如今的伽尾川了。”

  我顺口问道:“看来你对此熟悉的紧,又不是家乡,莫不是和你们狐狸们有什么关联?”

  箴言说道:“正是!据说是我们田家先祖的发源地,古时候很多狐们换毛时候聚集在一起泡温泉。到了如今,很少有这番景象了。”

  温泉馆在半山腰,分男女馆和混合馆,箴言拉着我的手贼忒嘻嘻说道:“小枫,我们一起鸳鸯yu吧!”

  我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若是让你看光了,岂不我大大吃亏。等正式结婚再说吧!哼哼!”

  说着,逃之夭夭。在更衣室脱下衣服,再用毛巾遮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步入温泉内。其实心里发怵,以前家中除了和姐姐一起沐浴外,尚且不习惯再陌生人面前露出身子。

  温泉里面人不多,我浸在暖暖的水里,忽见远处云雾中人影卓约,近了便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相貌甚是甜美,只是形容中带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她手中托着一只盘子,上面乃是一锡壶,忽问我:“要喝酒嘛?”

  “谢谢,我酒量很差,不行的。”

  我婉言谢绝。

  她说道:“没事,只是米酒,很淡。”

  我再不好拒绝,稍微意思一下地喝了一口,入口甜甜糯糯,当真好喝,不知不觉地喝起来,与她攀谈。原来是附近一个小镇的居民,前来度假休闲,自言芳名蒲玲珑。我说道:“你的名字很好玩。”

  “这不奇怪,要是你听到了我家人的名字,会更加有趣。”

  “是吗?”

  蒲玲珑笑道:“我觉得,你这女子很有灵气,似乎能够看到许多别人无法看到的事情。”

  “呵呵,也许……”

  我开了天眼,的确能够看透一些这个世界的本质,听她口中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我:“你说,人死了之后是什么?”

  我奇怪,随口回答:“人死了,自然变成鬼。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或投胎转世,另外开始。”

  那女子幽幽说道:“若是留在人间,那又是什么?”

  “孤魂野鬼罢了。”

  “那他们为何不甘心入阴间,纵然怕下地狱,也比孤单地呆在人间好吧?”

  平常这些我听箴言说多了,说道:“恐怕有何极深的怨念,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本身已经死去,以至于苦苦纠缠,不得解脱。此等才是最为痛苦。”

  蒲玲珑点点头,若有所思,抬起头,见她肌肤有些病态的苍白,缺乏一种活人般的颜色。

  “那,如何提醒他们呢?”

  我一摊手,说道:“我不是法师,我也不晓得。”

  “对了,”我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道:“隔壁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有股鬼鬼祟祟的目光盯着我们!”

  “男温泉馆罢了!”

  然后蒲玲珑毫不犹豫地将盘子飞出去,啊的一声毛骨悚然的男声惨叫。

  这个世界清静了!

  泡完温泉,我哼着小曲回到房间,见箴言额头贴了一块创口贴,暗暗好笑,也不去揭破,好奇地问道:“盐田镇在哪里?”

  “不远!有事嘛?”

  “认识了一个朋友,她邀请我过去玩一下。”

  箴言一怔,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地上下打量几番,嘴角稍许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哈哈大笑道:“你?天生的路盲——凭你?哈哈,盐田镇虽说不远,不过几十公里,可是你就连半里外的清水村还需得别人带过去呢!”

  我恼羞成怒,恨恨地叫道:“我们打个赌,若是我成功的回来盐田镇,这个月的家务活就由你来干!”

  我说到做到,回头就收拾了一番准备出发。箴言见我果决,丝毫不敢阻拦,临走时拍拍我的肩膀,有若生离死别:“记住,万一迷路了,呆在原地打电话过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来接你的!”

  我越发恼怒,张牙舞爪地威胁一番,表示不成功便成仁。待坐上公交车,目送箴言愈来愈远,才开始后悔。我嚣张什么啊,姐妹们平常不就是这样嘲笑我,何必跟箴言怄气呢?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好面子,不好意思向箴言求助,只得硬着头皮上。

  很快到了盐田镇,本以为既然靠近海边,又是以盐田命名,该镇定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在太阳地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偶尔才长了几棵红树。哪知下了车,四下里张望,入眼皆是绿意葱葱,远比山中的明珠镇更像一个丛林小镇。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何去何从,大腿外侧有东西硌地生疼,用手摸摸口袋,却掏出一只小巧的指南针,绝对不是我的物件,心里顿时甜蜜蜜地充满欢喜:“这个臭狐狸,虽然又好色又猥琐,毕竟还是心疼我。只是晓得我好面子,便偷偷地塞进来。”

  我在车站小摊上买了一张地图,照着指南针慢慢摸索来到小镇大街上。这盐田镇街道宽阔干净,两边房屋错落有致。唯独就是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不少野狗一样的动物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扒在街道口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甚至把垃圾桶整个儿掀倒,爬进去翻天覆地。有的听见我凑近的声响,好奇地抬起头,见没有食物丢过来,不满地抱怨几声,又钻进垃圾桶了。我细细一看,这些不是野狗,竟是野狐!

  原来盐田镇环保甚佳,植被茂密,政府又不许伤害野生动物,这山里的野物就泛滥起来了。其中以野狐胆子最大,初始不过在镇子边缘小偷小摸,后来见人们没有反应,胆子越发壮大,大白天就嚣张地在街上寻找食物。我暗暗偷笑,赶明儿定是要把箴言拖来,让他好好瞧瞧同类的德行。

  地图上没有标注邀请的主人家——盐田蒲家大院,我寻觅大街上穿梭的人流,看一位老大爷似乎是老住民,拉住他,摆出一个甜甜的笑靥,问道:“大爷,您可知道蒲家大院在哪儿?”

  老大爷先是一怔,然后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伸手向后一指,忙不迭地挣开我的手逃走。我心头纳闷,蒲家人难道很可怕嘛?莫不是他们做尽坏事,不得人心,待会儿也得小心点!

  我循着街道走下去,在尽头看到一栋孤零零的大院子,朱色的大门红漆剥落,旁边有个门牌:蒲家大院,墙头凌乱地布满爬山虎,陈旧破落有些年份,怎地不知道修缮?

  我充满怀疑地上前,按响门铃,嘀嘀的铃声回荡在大院里面,不刻急匆匆的脚步传来,而且不止一人。门呼啦猛然打开,我开口问道:“请问……”

  噗!

  一阵又黑又臭的液体淋头淋脑泼到我身上,粘乎乎的,好恶心!眼前模模糊糊,似乎有几个人围着我,其中一个像是跳大神一般,持剑乱舞,不时撒开黄表纸,叫道:“太上老君急急如令!妖孽快显身!”

  “快显身!”

  “嗯?妖孽的法力又强大了,快显身!”

  我拨开缠在身上的黑色液体,没气好笑地叫道:“我是人,怎么会显身呢?”

  有人低声叫道:“啊,弄错了。看来果然是真人耶,不是什么妖孽。”

  这时有个女子急忙上前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姑娘,我们把你当成坏人了,害地你这样。来来,先进去洗洗干净!”

  我垮下脸来,憋着满肚子气进去浴室,好好冲洗,身上原来是黑狗血,恶心死了。一连抹了三遍香皂,皮肤擦痛了作罢。洗裕完毕,裹着浴巾出来,又见到那个女子。方才只是粗粗瞥了一眼,此刻看清,她约莫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一张脸长得温顺文弱,是男人喜欢的类型。此刻手上捧着一堆衣物,说道:“真是抱歉,方才冒犯了。由于姑娘的衣服都弄脏了,刚刚洗净,尚未晾干。姑娘的个子又很高,大院的女人没有一位适合姑娘,所以急匆匆买来几件衣服,试试看合身嘛?”

  我穿上长裙套衫,除了裙子稍稍嫌长,基本合身。此次过来,预定一日即可返回,所以没有备替换衣物,暂时穿着他们买来的,也算是为我赔罪。

  那女子待我穿好衣物,就说道:“我家先生请姑娘过去谈谈。”

  我点点头,随这女子前去,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头发涂了油梳理整整齐齐,养了一撇漂亮的小胡子,对我说道:“啊,欢迎欢迎!不知贵客远迎,先前还冒犯了,真是抱歉。不知这位小姐,是哪一家的贵客啊?”

  我说道:“是贵宅蒲玲珑小姐邀请我前来的。我姓何,荷田何家,何枫是也。”

  那先生问道:“那何云先生是您什么人?”

  “小女子的家祖!”

  “哦!”他的神色放松,“原来是何先生的孙女啊,欢迎之极。据说他与我父亲多有来往,而且我与你父亲何不歌先生在生意场上也多有来往。欢迎!我是蒲家的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那位作者恰好同名同姓,可不要误会啊!这位是蒲家大管家,周芷若女士。一路过来,可辛苦了,暂且下去,休息休息吧!”

  哈!难怪蒲玲珑曾说听到他家人的名字会更加有趣!

  周芷若管家微微点头,领我到了一间客房,早已收掇好,她说道:“何小姐暂且住在这里,若是气闷,前面就是一个花圃,出去走走也好。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打内线电话,我的是一零七。”

  我疑问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大叫什么妖孽,又把黑狗血倒在我身上。我看是误会了,但是你们防着什么恶祟吧?”

  周管家微笑说道:“做下人的不好乱说主人家的事情,要是让先生知道了,一定骂死我!”

  见她婉言拒绝,我稍微有些失望,然后又问道:“对了,我怎么一直没有见到蒲小姐人呢?是她邀我来的啊,可让我们聚聚。”

  周管家面露难色,支吾道:“这个……我做不了主啊。实在抱歉了!”

  说完,唯恐我再询问下去,忙不迭地告辞离去。我呆在客房里面,躺在床头翻翻书,果真气闷的紧,好像有股死一样的窒息压着人,索性走出去。前面是一座极大的花圃,此刻正是秋季,满院子尽是盛开的ju花,似黄金一般灿烂。我心情开怀,我正要过去瞧瞧,忽然一个人跑了过来,躲避不及,顿时摔倒。

  “对不起!”

  对面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慌忙把我扶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我上下打量一下,除了可怜的衣服遭受磨难外,倒是安然无恙。

  青年打量着我,忽说道:“咦,你便是新来的客人吧!”

  我点点头,那青年笑道:“我是蒲琉璃,蒲玲珑是我姐姐。”

  我笑道:“哦,很高兴认识你啊!你姐姐呢,怎么没有见到她?是不是生病了?”

  蒲琉璃露出尴尬的神色,不过他为人爽快多了,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我姐姐这个有点不太正常,上次莫名其妙的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一定和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不要见怪啊!”

  啊!我掩嘴惊叹。

  蒲琉璃说道:“我有事暂且离去,待会儿再见。”

  说着离开,就剩下我在花圃下。游玩一会儿,感觉无聊,便又回去躺在床头。过了晌午,周管家叫我来吃饭。

  我稍稍梳妆打扮一番,随周管家入餐厅,里面一张的就餐桌,摆了不下十几把椅子,显然蒲家是个很大的家族。片刻,众人陆续进来,除了先前招呼我的蒲松龄,还有几位面目之间依稀有些相象的男子,估计便是蒲氏兄弟。他们瞅见我神色各不相同,仅有蒲松龄面露微笑,轻轻点头示意,其他或倨傲,或小觑,最小的一位甚至面有不悦,冷冰冰地盯着我,直让我发怵,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年轻一辈中,我只识得蒲琉璃和他的哲学家姐姐蒲玲珑。众人依次入座,蒲家四兄弟相继占据了东西两边的前席。叫我不解的是,坐北朝南代表家长的正席仅仅摆了一张椅子,却无人入座。难道蒲家没有主人?我本以为蒲松龄便是蒲家的家长。

  按照规矩,女人是没有资格入席,考虑到我是客人的缘故,所以特意安排我入座,又恐我一个女子孤零零地呆在男子中间别扭,同时让周管家陪伴。其他人就以辈分年龄排列下去。仆人如蝴蝶穿梭地端来食物,然而蒲家却奉行食不语政策,这一餐吃得极为闷气。心想,若是我家如此,老早就逃出去了。亏他们还受得了。于是草草填饱了肚子,告辞退下,周管家纵然没有吃好,也陪我下去,使得我过意不去,她摇摇头笑道:“我作为一个管家,老早要有吃不饱饭,随时随地陪客人的觉悟。且说,何家二小姐生得这番美貌,光是看看就饱了。”

  我莞尔一笑,晓得她在调侃秀色可餐。不刻蒲琉璃也食罢,仿佛是有意凑近来。周管家察言观色,见机退开,我其实也有事情想询问蒲琉璃,便没有阻拦。

  蒲琉璃似乎极少接触同龄的女子,讷讷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我浅浅一笑,算是回答,他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家很少有客人上门,你结婚了嘛?”

  此次为了防止无聊的男人骚扰,我故意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象征结婚的白金圆戒,所及之处,我依旧有点害羞,点点头,低声说道:“快了!”

  蒲琉璃兴奋起来,问道:“那谈谈你夫婿,是怎么认识的?”

  我伸指描描脸颊,说道:“小时候见过几面,然后通过相亲认识,自由恋爱结婚了。”

  他啧啧叹道:“真羡慕你!听说何家也是一个大家族,但是家长开明,一见到你,我就觉得有一股奔放的气息。而我们从小就得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事事都得依照长辈的指示,生活在这样一种叫人窒息的环境下,真是痛苦!”

  我突然想到,问道:“唉,我刚进来的时候,怎么迎面就被狗血淋头,似乎有很重大的事情一样?”

  蒲琉璃脸色徒然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松缓下来,说道:“也罢,你一个外人,知道了也无妨。”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说道:“据说,我们家的祖先,和五尾妖狐有关系!”

  “什么!”

  我吃了一惊。

  蒲琉璃连忙摆手说道:“但是你不必害怕,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再说,此事太玄,未必是真的。”

  真的狐狸精都天天陪着我,依旧不动声色,听他说下去。

  “那妖狐本是祸害,后来祖先不知道怎么地施展神通,五尾妖狐被收伏,只能为我们蒲家带来财富。从此我们蒲家日益富裕,直到我爸爸那一代,五尾妖狐忽然逃脱,恰好幼年时候的姐姐遇见,受到了惊吓,脑子不太正常了。我们拘禁了她几百年,唯恐来报复。所以我们便小心翼翼,那天你孤身一人前来,偏生又美得过分,我们就当作是妖狐前来,原来弄错了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又问道:“我见你父执一辈中,有人对我甚是不满,为何?”

  蒲琉璃一怔,问道:“哪位?”

  他拉着我凑近餐厅,顺着门口死角望进去,说道:“这坐西朝南第一位,便是我父亲蒲松龄,想必你见过了;第二位是我二叔蒲兰芳,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对面第一位是我三叔蒲梅香,和家人关系都不大好,早些年被赶出家门,最近才有事回来;第二位是我四叔蒲竹青,喜欢那些牛鬼蛇神。你说是哪一位?”

  “你那四叔!”

  “哦,原来是他。就是他闹的笑话,由他主持法事来捉拿妖狐,结果误把你当成了妖狐,扑了一身狗血,家里人都在暗暗嘲笑他。所以对你不太友好!”

  我们转身离开餐厅,又稍许谈了会。我知道他隐隐对我有好感,但不是那种男女之情,而是有些依赖的情愫在内。突然——

  “琉璃!”

  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蒲琉璃顿时如掉入冰水中,战栗不已,转回头战战兢兢地问候:“父亲!”

  蒲松龄笑道:“看来你和何家二小姐相处的很好啊!”

  “是是……”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暂且退下,陪你姐姐去!”

  蒲琉璃黯然退下。

  蒲松龄转然对我说道:“何二小姐今次吃的不多啊,是不是菜肴不合你脾胃?”

  “呜……最近正在减肥,若是再胖下去,我先生会不满意的。”

  我天生纤瘦,腰肢已经细成这副德行了,这个借口只能哄哄白痴。果然蒲松龄嘴角一扬,并没有生气,却道:“其实,今日是我父亲尾七之日,明日丧事便正式终结了。到时我们蒲家举行家族享筵,希冀届时何二小姐参与。”

  啊!享筵,通常是家族大事商议,我一个外人,参一脚干吗?正疑惑中,蒲松龄又笑道:“何二小姐不必心存疑虑,这是我们商议后都一致同意的!有些家族大事,也需得外人见证。何先生高风亮节,我们素来佩服的紧,是以对你也一样的信任。”

  “啊,小女子居然能得到诸位的欣赏,真是荣幸之至!”

  我鞠躬致谢。

  “哪里哪里,其实能够邀来何二小姐拜访,才是我们蒲家的光荣。在此不必客气,权当作自己家一般即可。”

  蒲松龄客套几句,便向我告辞离去。

  我心想,假使自己家真的这般古板,老早逃出去了,下午蒲家甚无活动,若家中早好戏连台,或者与箴言聊天,或者和姐姐胡闹,哪象现在,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无聊之极,便出了门四下里闲逛。蒲家大院是标准的大家族庭院,规模乃是荷田居数倍。只是看房子颇有些陈旧,不知道他们有无注意保养维修。溜达片刻,倏然瞥见一道人影飞快地扑进偏房,我失声叫道:“什么人?”

  对面没有回答,房门敞开一道缝隙,似乎在引诱我入内。好奇心终于战胜害怕,心想,总不会歹徒来盗窃吧?纵然如此,反正蒲家大院里人多的是,大呼几下,就可安然无恙。

  我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幽静的龛房,打扫地干干净净,迎面便是一个极大的屏风,由于恰好反光,一时看不清上面画着什么。而几上挂着的一只琵琶吸引了我的注意,忍不住伸手拿下来,轻轻一拨,铮~

  “什么人?”

  有人惊声大叫,便出来一个男子,我吓了一跳,细看却是蒲家四兄弟的蒲兰芳,饭桌上对我甚是小觑。此刻他见到我反倒尴尬地一笑,我打量他全身,口袋里面似乎塞地鼓鼓,当下明白。听蒲琉璃说过,此人是个花花公子,既然是这般人,开销自然大,开销一大,手头自然紧,手头紧的话,得想办法补贴,于是把注意打到了这个文物储藏间了。

  “原来是何二小姐啊,幸会幸会。”

  蒲兰芳约莫三十出头,相貌极为英俊,骨子里却是一股子流氓味道,不过也是很讨女人喜欢的。我于是问道:“嗯,蒲二先生来此干吗?”

  蒲兰芳打了个哈哈,说道:“哦,很久没有回家,特意来到家中祖传之宝的展览室,打扫鉴赏,不枉蒲家人的心意。那么……”他反问道:“何二小姐呢?”

  “呵呵,基于同样的理由啊!初次来到蒲家,特意来到蒲家中祖传之宝的展览室,打扫鉴赏,不枉客人的心意。”

  我们相顾大笑,说实在的,蒲兰芳这人有趣多了,不愧为花花公子,晓得如何讨女人喜欢。

  蒲兰芳急于摆脱尴尬地位,反倒向我介绍起诸般宝物,他打亮电灯,指着屏风说道:“这是我们蒲家的镇家之宝:五色妖姬屏风!”

  我目光移过去,顿时被吸引。屏风上,一女子身姿柔软,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夏纱,遮掩不住风liu外泻,手中托着一个骷髅头,向满月奔去。顾盼之间巧笑倩兮,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极尽妍态。

  蒲兰芳娓娓叙道:“传说,昔越州有五尾妖狐,号五色妖姬,宛如天凿,美艳之极。我家先祖乃是一画匠,某日,与五尾妖狐偶逢,惊为天人。至此穷三年之力,妆画此屏风,极得妖姬的神韵。连妖姬自己一见之下,都迷恋不已,魂魄被收。这便是我蒲家发家之始。此屏风也是我家的传家之宝了。”

  我再看屏风,果然见五色妖姬双足之下,以五彩云朵代替,一方面暗示五色妖姬的身份,又一方面表面非人若仙。

  我问道:“唉,那我听说了五色妖姬以前逃走,是吗?”

  蒲兰芳嗤之以鼻:“杞人忧天,胡说八道。暂且不说这世界中究竟有无妖狐,我看,一定是大哥或者老四的阴谋,为了争夺家产。”

  我心念一动,抱着琵琶坐下,弹奏起来一曲《五色妖姬》,这是一首琵琶弹奏,乐曲欢快,节奏明朗,那五色妖姬的妖色连连,极尽妍态。本是台湾布袋戏霹雳传奇的配乐,此处名字相同,正好一用。

  蒲兰芳一怔,待我弹完说道:“想不到何二小姐多才多艺,居然还会弹奏琵琶。”

  我说道:“我是越二中出身的,每个学生须得掌握一样乐器。我选了琵琶。唉,许多年不练,手都生疏了。”

  我又弹奏了一曲《东风破》,蒲兰芳细细听完,说道:“此次颇有古风,名叫什么?我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东风破》”

  蒲兰芳一怔,说道:“不会吧,我可是流行音乐爱好者。从没听说过此曲。倒是古人苏轼的《东风破》晓得,莫不是改编于他?”

  我说道:“这是一个流行歌曲,已经流传好几年了,应该耳熟能详。”

  蒲兰芳不解地摇摇头,若有所思。

  我们离开这个房间,临别之际,我眼角偷偷回望,瞥见那五色妖姬目光流转,似乎活了一般,不由地心头一慌,连忙逃出去。

  才出了门口,耳边忽一记震天价的大喊叫:“站住!你们鬼鬼祟祟在此做何?”

  我身子一颤,几乎吓瘫,心头噗噗乱跳,回转头,却是蒲家老四蒲竹青。他似乎故意埋伏在这边,捉拿我们。

  蒲兰芳心惊不已,素知他开销极大,手头时常拮据,此刻突然出现在收藏价值不菲文物的偏房内,不免叫人生疑。于是讷讷笑道:“原来四弟啊!呵呵,大哥找我有事,先走一步了!”说罢,逃之夭夭。

  那蒲竹青轻轻放走蒲兰芳,眼光移到我身上,上下打量,极为不礼貌,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轻蔑不屑的角度,神情暧mei,定是以为我和蒲兰芳有何不正当的龌龊关系,以至于如此小觑。我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容不得分辨,跺跺脚气愤地离去。

  回到房间,我气鼓鼓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有人敲门,周管家的声音响起:“何二小姐,在吗?”

  “请进!”

  我慌忙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周管家捧着一包衣物推门进来,瞅瞅我的面颊,笑道:“何二小姐的心情似乎不佳,有何事情惹得你不快?”

  “没,好多了。嗯,这是我的衣服嘛?晾干的好快!”

  周管家摇摇头,把衣服摊在床头,却是一件甚为华丽的浅紫色礼服,她说道:“这是给你在今晚享筵时候出席的礼服,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适合你的身材呢!”

  我一呆,奇怪地问道:“礼服?享筵要穿礼服嘛?”

  “当然了,因为有很多客人要过来,需得正式一点!”

  我以为享筵就是几个家人举办的小型宴会,哪知道是这般重要的社交活动,连华美的礼服都得出动。周管家温软地拉我过来,说道:“来,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再换一件!”

  我褪去外衣,在周管家的协助下穿上浅紫色的长裙女装,除了腰身稍微宽大一点,基本合身,于是周管家抽紧腰带,对着镜子转身一周,顾盼之间,甚为美丽,不知不觉,连带心情也好了很多。

  周管家赞许地点头,把衣服留下,让我收好备享筵。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原本以为一日即可返回,没有过夜的打算,若是我夜不归寐,箴言定会着急的。我问周管家:“这里的电话可以打外线嘛?”

  周管家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最近正在整修,只能内部联系。何二小姐要通知家人嘛?实在着急的话不如去外边的便利店打电话!”

  我点点头,经过周管家指点,反正便利店即在附近,不至于迷路,单独一个人就外出。向老板娘借了电话给箴言的手机打电话:“箴言……”

  箴言:“你的朋友,招呼的可好?”

  我:“呸,一进门就是黑狗血招待,你说嘛?”

  我絮絮叨叨地向箴言发了一点牢骚,顺便讲了盐田镇狐狸如野狗,听地他先是发愣,随后哈哈大笑。最后我说道:“箴言……”

  “嗯,还有事情嘛?”

  “我很怕。不知道怎么的,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总觉得这户人家不太正常,家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就像是早上湿湿的雾气,叫人很难受,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家里的每个人,好像除了蒲玲珑以外,每个人都很奇怪,我怕!”

  “不用太担心,要不明天我来接你。”

  我只能这样了,和箴言告别,挂了电话。

  我回到蒲家大院,途径花圃,此刻已经接近傍晚,山间多水汽,慢慢地蒸腾起一团团氤氤。一阵秋风吹过,拨开云雾,袅袅中忽然显出五色云衫,双足埋在缥缈中,状若腾云驾雾,蓦然回首,那伊人目光流转之间,当真是妖色连连!我轻轻叫了一声啊!定睛细看,原来是蒲玲珑!

  邀请的主人,终于再次出场!

  蒲玲珑踏着悠闲的脚步徜徉ju花中,对我抬起头,喃喃自语:“你说,这ju花,是不是象征着死亡之花?”

  我回答说道:“死亡之花,应该是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是也。传说人死之后,过奈何桥前之岸,皆是曼珠沙华,鲜红若火。是以彼岸花为死亡之花。”

  蒲玲珑摇摇头,说道:“不,你看满地黄色ju花似金黄盔甲,虽然华美,然这ju花生长于萧瑟的秋季,即将一片空虚的冬天,生命消失于刹那之间,便有一种空虚寂寞的感觉。”

  我不太明白蒲玲珑到底想表达什么,这女子本来就怪怪的,不过的确在哀悼死者的时候,佩戴ju花。

  蒲玲珑忽然又问道:“方才我见周管家带着衣服给你了,今晚你穿上礼服,一定越发漂亮!”

  我说道:“这个享筵,乃是家庭之私下举办。你们是不是搞地太张扬了?”

  蒲玲珑难得和我谈起来家常,苦笑道:“因为今天的享筵还涉及家财的继承权,自然需要很多人来保证。再说……”

  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来说道:“其实我是狐仙呢!”

  “狐仙?”

  无论蒲琉璃、蒲松龄,还是蒲兰芳,谈及五色妖姬,都是一连惧色,或是嗤之以鼻,唯独蒲玲珑这般态度恭敬,也许她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吧。

  蒲玲珑笑眯眯问道:“那你信不信狐仙?”

  我点点头,勉强地说道:“有点吧。”

  蒲玲珑说道:“我家发家实在是依赖狐仙,特意为她造了一个房子供养。二十多年前,不知道何故忽然着火,据说有人看到五彩云飘过,那狐仙离开了我家。从此蒲家确实衰弱了,兄弟之间纷争不已,连续关闭了好几个工厂。爸爸却怕的要死。所以,今天晚上,我要做狐仙了!”

  我愣愣地看着蒲玲珑,有点不认识她一样,原本迷茫的目光,第一次散发灵动的神采。是她么?

  “那狐仙,你这生人要怎么做呢?”

  “秘密!嘻嘻!”

  到了晚上,各色客人陆续前来,蒲家大院顿时热闹非凡,倒是因为人多不过来,客厅实在无法容纳,不得不转移到了花圃,中式流水宴也改为西洋自助餐,脚步乱踏,活生生地糟蹋了许多ju花。

  那蒲家四兄弟皆在迎接客人,周管家更是忙里忙外,蒲琉璃在一旁协助,至于蒲玲珑,却不见了人影,冷落了我这个最先来到的客人。其实我厌烦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反而乐得轻闲,穿着淡紫色长裙,拎了一瓶果酒,随处找甜食蘸着吃。偶有几个不怀好意之徒凑上前搭讪,都被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吓走。

  约莫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相貌儒雅,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那蒲松龄高兴地亲自上前迎接,其他三个兄弟,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不屑的神情。此人是谁?值得如此重视?

  蒲松龄与那人客套了几句,然后上正席,大声向客人们宣布:“诸位,请静一静!”

  他中气十足,一时声音响彻花圃,客人们都静下声来看着他。蒲松龄说道:“在下蒲松龄,今晚邀请诸位好友来到本宅,有一件大事需要诸位见证,又有另外一件好事希望大家分享。”他顿了顿又说,“今晚是我父亲尾七最后一天,按照习俗,我们兄弟四人得分家产了。我父亲留下遗嘱交给大律师赵先生,请他来公布遗嘱吧!”

  那人原来是律师啊,难怪身上有着一股子正气。那赵先生从公文包内取出一个大号信壳,从内掏出一个磁带。蒲家四兄弟都稍微愣了一下,显然没有预见竟然是声音遗嘱。周管家吩咐下人飞快地捧了一个放音机,待赵先生插入磁带,沉寂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彻花圃:

  “我是蒲家第七代蒲翰墨,谨以蒲家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我抱着不偏不倚的公正态度,立下这份遗嘱。幼子蒲竹青,不学无术,专攻邪门歪道,剥夺一切财产继承权!……”

  “哗!”众人传出一阵惊叹,蒲竹青面色铁青,紧紧攥住了拳头。

  “……三子蒲梅香,不孝不悌,剥夺一切财产继承权……”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那老三顿时垮下脸来。

  那声音又说:“二子蒲兰芳,花天酒地,败尽家产,剥夺一切财产继承权!”

  众人找去,却发现蒲兰芳早已不知去向。

  “……长子蒲松龄,继承蒲家一切财产。”

  待遗嘱公布完毕,蒲竹青顿时大喊大叫:“假的,假的!这一定是蒲松龄伙同那个无德律师趁父亲病重期间伪造的,假的假的!”

  赵先生冷冷地说道:“你若不信,还有书面文本,字迹可以核对。”

  蒲松龄也说道:“赵先生的为人高风亮节,诸位都晓得的,你这人居然怀疑起他来,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于是众位客人也纷纷向蒲松龄贺喜,毫不理会两条丧家之犬,我看他们两人,满怀欢喜地跑来等待钱飞来,却被奚落一顿,分文不得,当真是愤恨的紧。蒲松龄洋洋得意地说道:“诸位,还有另外一件喜事,需得大家分享。开始吧!”

  五彩灯光照射在场地中间,倏地显出一条纤细的女影,缓缓立了起来,正是蒲玲珑。她早已呆在那边,因为黑暗,一时看不清。待到灯光照射之时,犹如神秘出现一般,效果惊人,众人不约而同地赞叹起来。蒲玲珑相貌本来极美,又打扮地甚为妖气,唇鲜艳若涂血,一双眼角妖媚地往上翘,一身白衣,在五色灯光映照下,极为诱惑。

  但见她合着拍子舞动肢体,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五色妖姬再世人间的错觉,原来所谓做狐仙,就是这个仪式啊!

  蒲松龄喝了一口酒,洋洋得意地介绍:“这是我的一女儿……”

  脸色突然大变,呼吸急促,浑身不住抽搐,眼珠凸地大大,缓缓瘫倒,嘴唇青紫。蒲琉璃急忙跑上去架住父亲,大叫道:“有医生嘛?有医生嘛?”

  现场几个客人,跑出来一个医生,查看了蒲松龄的瞳孔和嘴唇就摇摇头,说道:“是氰酸钾,发作的极快,已经没救了!”

  蒲琉璃眼睛一红,虽然平常父亲对自己及其苛刻严格,但是到底是父子连心,此时拿袖子抹抹眼泪,忽然看到了那只酒杯,猛然抓起来,大声叫道:“我的父亲,就是被这杯酒给害死了!是谁?谁害了我父亲的?”

  众多客人眼见一场喜事变成了丧事,稀唆不已,蒲琉璃站了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瞧着蒲竹青和蒲梅香,恶狠狠地叫道:“对了,就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得知没有了继承权,就心生歹念,毒杀了我的父亲!”

  蒲梅香叫道:“你不要含血喷人,众人都在场,可曾经看到我们靠近过大哥?”

  赵先生威严的命令道:“琉璃,冷静!这需要证据,你不必着急,我会替你查找凶手的。你现在静下来,处理一下客人们。”

  这时周管家闻讯从人群中转了出来,看到蒲松龄的尸体就扑了上去,咿唔了几声,忽然翻到,竟然昏了过去。我大惊,感念她的关怀,急忙上前抱起周管家,使劲掐人中。蒲琉璃问道:“周管家如何了?”

  我叹道:“怕是伤心过度以至于昏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蒲琉璃说道:“拜托了!”

  我扶着周管家退下,暂时带到我的房间里面去,拿清水蘸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面颊。周管家悠悠醒转,暗自垂泪,我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吧,憋在心里不好受!”

  其实我早看出周管家与蒲松龄关系不一般。一个寡居的主人,一个年轻且身心健康的的女管家,若是没有暧mei,鬼才相信。

  周管家哭了一阵,擦擦眼泪说道:“好多了,我得马上出去,这个家不能没有我。”

  我情知勉强是没有用的,就随周管家一起出去。在赵先生的协助下,蒲琉璃疏散了大部分客人,仅仅少许留下帮忙。周管家指挥众多下人,不过变得有点心不在焉。好在我也是熟悉家事,在一旁协助,或许我与蒲琉璃年纪相近、个性相投的缘故,他默认了我对周管家的篡权,甚至苦笑道:“何二小姐,你这般精明能干,若是没有嫁人,我定当邀你做蒲家的女主人。”

  我点点头微笑:“多谢啊,天下好女子多的是!”

  蒲玲珑还是象以前一样,陷入哲学思考的谜团,至于父亲的去世,也是不闻不问。众人都已经习惯,只要不闹事,由得她。而剩下的蒲家两兄弟,或冷冷地乜斜蒲家年轻的新主人,严重露出妒忌、不满的神情;或神色复杂,心事重重,不住地摇头唉声叹气。

  偌大的蒲家大院静寂下来,犹如一泓波澜不动的死水,散发了苔藓的霉味。过了许久,蒲琉璃的四叔蒲竹青首先打破空气中的沉闷:“琉璃……”

  “哼!”

  新主人用一个象声词表示对前执政者的不满。

  蒲竹青尴尬不已,纵然受到新统治者的屈辱,投降仪式仍旧得进行下去。因为离开了蒲家财产,他将什么也不是!于是长叹气说道:“即使你不信,我也得说明白。我是绝对不会用毒酒来害大哥的!我们兄弟之间情深意重,怎么能手足相残呢?”

  蒲梅香脱离蒲家已久,自己有经济实力,懒洋洋地拉住蒲竹青说道:“走,四弟。何必低下头讨好这个小鬼呢?咦,二哥呢?”

  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叫道:“不好了!二老爷死了!”

  众人大惊失色,蒲琉璃一把揪住那人问道:“你说什么?我二叔怎么了?”

  下人结结巴巴说道:“我去打扫储藏蒲家文物的偏房,哪知道看到二老爷躺在地上,脑袋摔破了,到处都是血……”

  蒲琉璃面色凝重,和蒲家其余两人一起过去。我心有戚戚焉,终于壮大胆子跟过去。但见那个偏房里面,被翻了一塌糊涂,地上俯躺着蒲兰芳的尸体,脑袋却以不可思议的姿势扭了过来,眼珠瞪得大大的,极为可怖。他衣服的口袋中塞满了值钱的东西,显然他知道自己的德行绝对没有机会继承遗产,所以索性趁那时跑到这里,想大捞一笔。蒲琉璃细细察看,得出结论:蒲兰芳是爬到横梁上做君子,不小心掉了下来,摔断脖子死了。

  蒲梅香眼睛一红,纵然再生性凉薄,一日之内死了两个兄弟,也是伤心不已,哭道:“二哥二哥,你是何苦。拿值钱的东西也罢了,干吗跑到横梁上呢?”

  我喃喃说道:“今天莫不是蒲家的大难之日?”

  哪知我这么随口一句,蒲家三个男人皆回过头来,面色巨变,异口同声:“五尾妖狐!”

  蒲梅香不禁惴惴不安,说道:“今天邪门,我看真的是五尾妖狐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家囚禁了她这么多年,该来报仇了!我脱离蒲家已久,但愿他不要来寻我麻烦!”

  蒲琉璃涨红了脸大喝:“世界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你这是庸人自扰。当前之大事,是把我爸爸和二叔安葬完毕!”

  蒲竹青深以为然,说道:“琉璃说的不错。纵然妖狐来了,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一定会战胜她。不然,她怎么做了我家几百年的囚徒呢?若说妖狐,我看眼前倒是有一只!”

  说着眼睛瞄到我身上,我不禁勃然大怒,咬紧牙恨恨地说道:“先前你不是已经用黑狗血尝试过了嘛?”

  蒲竹青说道:“这妖狐又修炼了几百年,法力更加高强,说不定不怕黑狗血了。”

  见我恼怒,蒲琉璃苦笑着来安慰我。我也懒得理会这个半桶水法师。

  “这是什么?”

  蒲竹青忽然瞥见蒲兰芳的尸体手中似乎攥住什么,用力拉开死者手指。其时放死不久,尸体尚未僵硬,完整地取下了手中的纸片,却是一张公文纸,蒲竹青瞟了几眼,霍地哈哈大笑:“好好,原来如此!”

  然后他手指指着蒲琉璃,惊喜和暴怒交织在脸上,扭曲的异常厉害,叫道:“蒲琉璃,原来你只是一个野种,根本不是蒲家的人!”

  “你,你说什么?”

  蒲琉璃没有应该有的反击,有些虚弱。

  蒲竹青拿着公文纸说道:“这是你的户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你的父母是另外人,养父蒲松龄。虽然父亲剥夺了我们的财产继承权,全部到了大哥手里。但是大哥却没有剥夺我们的财产继承权,所以我们有权继承大哥的财产。而你,这条野狗,滚出蒲家吧!哈哈!二哥,原来你是发现了这个惊天秘密,高兴地过头掉下来。不过,多谢你了!”

  蒲琉璃顿时被击败,神情萎靡,忽然说道:“让我带走我姐,她一辈子都离不开我的照顾!”

  蒲竹青恶狠狠地说道:“野狗,蒲家的女儿怎么能让你玷污呢?我算知道了,大哥准备宣布的第二件事情了。他一定会公布你的身份,然后把玲珑嫁给你,让你以女婿的身份继承财产。天幸啊!居然不知道有谁把他毒杀了,不然公布了,我们又是空欢喜一场。”

  蒲琉璃面色越发惨白了,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翻倒。我不禁有些同情他,大惊大喜大悲大变,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人在断断的几个小时内都经历了。于是我上前扶住蒲琉璃,我们两人的身高差不多,尚且能够搀扶,我激励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不会自己创出一番事业,何必依赖祖上的荫庇?”

  蒲琉璃却惨笑连连:“天意啊,天意啊!”

  “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抱怨虚无飘渺的天意呢?

  那边蒲家两兄弟却争执开了,原本蒲梅香脱离蒲家很久,但是终究眼红财产,眼巴巴地赶来,见又有机会获取,经不住心动,贪心不已。

  “老四,现在我是唯一的兄长,而且我又离开蒲家这么多年,理应给我补偿,所以我应该大头,六成归我,四成归你!”

  蒲竹青暴跳如雷,叫道:“胡说八道,要不是我发现了二哥的秘密,怎么轮地到你拿钱?我八成,你二成!”

  蒲梅香大怒:“你这小子,二十多年前,还不是你好奇,硬是要看我家养的妖狐,揭开了封印,结果让她逃掉。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老早就被赶出蒲家,这么多年来我历经艰辛,还不是为了你?”

  蒲梅香这段话说完,猛然感到肚子一阵冰凉,低头看去,却惊讶地发现上面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然后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面的唯一兄弟,愣愣瞪大眼睛,终于轰然倒下,死不瞑目。

  “死鬼,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了!”

  蒲竹青拔出匕首,擦干净指纹,扔到蒲琉璃跟前,说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拿着匕首去自首,就说是你杀了蒲梅香的。我会竭力让你少坐几年牢,出来之后,允许你和玲珑在一起。”

  蒲琉璃跪在地上,盯住眼前的那把匕首,终于下定了决心,猛然抓起,握在手里。然后……他没有向后走去,而是倏然向前一递,顿时插入蒲竹青的肚子。

  “你……”

  蒲竹青吃吃地说道,惊讶地看着前面几乎成丧家之犬的人。

  蒲琉璃恶狠狠地叫道:“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一样。幸好你给我做了榜样!告诉你吧,蒲松龄就是我杀的。我偶然得知,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收养的穷人家孩子。假若这样,一旦你们都有了后代,我根本无法获得财产。所以我趁机在今天杀了他,偌大的财产,果真落到了我手里!只要蒲家我作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理会陈腐的规矩,哈哈。”

  蒲竹青长叹一声:“原来这样。”终于咽气。

  我亲眼目睹两人被杀,那血淋淋的场面,腥味十足的气息,老早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见蒲琉璃握着滴血的匕首转向我,苦苦哀求:“不要杀我……”

  蒲琉璃狞笑道:“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灭口好时间,哈哈!”

  说着蒲琉璃兽行大发,正要扑上来杀人。冷不防噗的一下,蒲琉璃倏然不动。我噙着泪水抬头看去,却是周管家面色冷静地站在我前面,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景泰蓝花瓶,瓶底滴着血。

  周管家说道:“我都听见了,竟然是这个逆子,杀害了自己的养父。亏他养父还百般器重,想把自己的女儿都许配给他。人间惨剧。”

  “他死了嘛?”

  我爬起来,伸手拉衣服勉强遮住身子。

  周管家一直温和的柔顺的脸颊狰狞起来,举起花瓶又是通通几下砸在蒲琉璃的脑袋上,顿时血肉横飞,脑浆四溅。我终于忍不住,喔喔呕吐起来。

  她放下花瓶,梳理了一下头上凌乱的发髻,喃喃自语:“先生,我替你报了仇。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你。”

  她犹如失却灵魂的活死人一般,一步一步向前徘徊,我不寒而栗,目送她离去。直到片刻,我听到扑通一下东西摔倒的声音,才蓦然惊觉,跑出去,身子徒然一震。廊柱上悬着一条直挺挺的尸体,地下一张摔倒的板凳,随风飘飘荡荡,正是周管家。

  素来亮堂堂的蒲家大院就如断了电一样,在我眼睛中一下子失去光泽,只有天边一轮古月冷清清地照着。凉风袭来,尸体又飘荡,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奔跑,到处喊叫:“有人嘛?有人嘛?”

  难道死光了嘛?偌大的蒲家大院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那些下人呢?赵先生呢?

  我越发惊惶失措,忽然看到前面有光亮,忙不迭地奔上前,却是蒲玲珑依旧在花圃间踱步,叫人有点慰籍。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弟弟、你的几个叔叔,还有周管家,都死了。”

  “死了,好!”

  蒲玲珑淡淡说道。

  我有些恼火,明知她的脑子很不正常,但是如此大事依旧无动于衷,实在过分!

  “你难道不应该有些反应嘛?”

  蒲玲珑说道:“死是无法避免的,最悲哀的是死了,却依旧存着怨念,无法升天。”

  我觉得越发诡异,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蒲玲珑笑道:“这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嘛?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

  蒲琉璃本的脑袋本已被砸个稀巴烂,死翘翘,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面若无事!我看得毛骨悚然,浑身战栗不已,无论如何,都吓得动弹不得。

  那死去的其他人,也慢慢站了起来。

  在陈旧的老房子里面,淡淡的月光照射过来,透过已死去人的身体,此番情景,当真诡异的要命!

  “你……”我后退几步,“你是人还是鬼?”

  “你说呢?”

  我咬咬嘴唇,合上了双目,须知我触觉灵敏,感知周围的一切,终于张开眼睛,叹气说道:“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你究竟是谁?我觉得,你与我某位相熟的人有一致的气息。”

  蒲玲珑说道:“你难道还猜不出嘛?”

  “五色妖姬,就是你!”

  五色妖姬长叹一下:“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我认识了一个画匠,一见倾心,然而人妖殊途,我们终不能结为夫妻,于是我自愿成为蒲家的守护者,生生世世看着心爱人的后代。几百年过去了,我依旧守护着蒲家。直到有一天,我的封印倏然被揭开,眼前的景象让我悲哀不已,他们为了财产自相残杀,全部死绝。更悲哀的是死去了之后,心中存着怨念,不得解脱,一幕幕地再次重复当年的悲剧。我最初只是想阻止他们,然而一次次下来,连我都深陷其中,都不知道该如何了!”

  “于是你在疗养的时候,看中了我与异世界沟通的能力,想借我让他们升天?”

  我问道。

  五色妖姬点点头,面上的悲哀渐渐地浓起来:“听说你是一个很有能力先生的孙女,现在连你也无法阻止。这场悲剧,还不会结束,将继续演绎下去。”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这栋鬼宅。五色妖姬身边渐渐地聚满了一群狐狸,摇着尾巴看她。这是她的同类,也是扮演客人和下人的妖精们。我离五色妖姬越来越远,不禁回头望去,那一地花圃,ju花繁盛,大风吹来,扬起满天金黄色的花瓣,伏在那些低低悲鸣的狐狸身上,好一个满城尽带黄金甲!

  出了蒲家大院,我顺便到便利店打电话通知箴言,过了一个钟头多,箴言开车来接我,一见面就说道:“你去的那个蒲家大院,我查了一下资料,结果发现二十多年前,竟然发生灭门惨案!一家六口都死光。听说日后还在闹鬼!”

  “我知道。”

  我淡淡地说道。

  箴言一怔,原本以为我最怕这些鬼怪的,哪知胆子变大了。我嫣然一笑,抱住他的脖子,笑道:“走,我带你去看象野狗一样的狐狸扒垃圾箱,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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