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问佳人心在何方
“四叔，您找我。”房门忽然开了一道缝。
这一次，孙悟空朝着他喊了一声“定”，于是，秦远知只剩眼珠子还能动。
“是啊！你醒了啊！”
“这里可以吗？”林霏打开房门，走回房间里，把梳妆台边的椅子拉到书桌边，“我还有些事情，您不介意在这里谈吧？”
她坐到书桌前，对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出几近疯狂的节奏。疯狂的不是那手指，而是他的心。他站直了，左右前后看了一眼，定了定神色，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你那么多事情，还要你留下来陪忆芝，真是……”
“我姑母昨天一夜没有睡。”
他愣住了，试图找到正确的时空。
“您呢？睡得怎样？”
“还好。林霏，忆芝和我说了白天的事情。我这么问有些唐突，只是……”
“您说。”她没有回头看他，注意力应该是在电脑上。
“你当年和弥璋的事情，赵英琦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我姓林。”
“是这样啊！那……”
“四叔，忆芝和您说的事情，是显哥和稔哥开玩笑的。我不常在这里，他们拿我挡事情而已。您不用和忆芝一样以为。”
“哦，我多想了。你别……”
“我习惯了。您不用道歉。”
他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多久？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到时间在流逝。
“林霏，你之前，知道忆芝吗？”
“我之前知道您有女儿。”
“你父亲，没有提过她吗？”
“提过她妈——您的太太，言悦。”
“哦。那你认不认识言沐清？”
“四叔。”她合上电脑，转身，用清冷的目光盯着他，“第一，忆芝回来这件事，和我，和我爸，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跟显哥、稔哥，只是十年前认识了，偶尔回来和他们会遇到的关系。第三，我姑母留在秦家，是为了等一个真相。第四，我留下来，不是为了陪忆芝，是我姑母需要我留下。至于原因，您大概已经猜到了。”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您还有其他问题吗？忆芝快洗好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带倒了身后的椅子。转身的时候，林霏已经把椅子扶了起来。
“没，没有了。林霏，你怎么……”
“因为您并没有掩饰。”
“哦。忆芝晚上还想和你一起住。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别答应她。她有点……”
“孩子气。您早些休息。”
他点了点头，脚底贴着地毯，走到房门前的每一步都有些艰难。打开房门，他停了停，转身，回头。
“四叔，您想得有些多了，都写在脸上了。至少，忆芝这里，您不需要多想。”
“好的，我明白了。你也早些休息。”
“晚安。”
房间门轻轻合上了。言忆芝从走廊里一蹦一跳着过来，脖子上挂着毛巾，额前的刘海还湿哒哒的挂着水珠。
“父亲，来看我的吗？
“是啊！林霏还有公事要忙，你不要……”
“我知道的。我会很安静的。”
她没有打招呼，直接推门进去，“轰”的关上房门。如果力气再大一些，那扇门应该会砸到他的脸上。
秦远知走到楼梯口，停了停，左手在身后捏住右手腕，迈步下楼，一步一停。交给她没有问题的，他告诫自己。回答很直接，甚至越过了提问环节。虽然不了解，但是，很显然至少是棋逢对手。也可能，他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多思无益。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什么花招都不耍才是明智之举。他下了结论，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再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正下方的房间。房门虚掩，留着一道显眼的缝……
“弥显，没有睡？”他从楼梯上下来，推门站在门口。
“放心了？”
“唔。”他转身离开，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弥显，她说和你并不熟？”
“是的。只是我和弥稔一厢情愿地以为很熟了。大哥也是，一样的……”
他站在门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秦弥显的背影，猜不透他的想法。
“那你自己呢？我是说，如果林霏是的话……”
秦弥显坐在书桌前，把头转向右侧肩头，从眼镜的右下角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电脑。
“叔父，林霏来家里十年了，还有什么您看不明白的。至于我的想法，您一直都知道的。您比我了解婶娘，如果林霏是，她不会不告诉我的。不要因为忆芝看不明白的胡话，乱了自己的想法。”
他松开左手，放下右手：“那，弥显，你知道林蓁为什么要留下林霏吗？”
没有回答。所以，他也知道。这个家里，其实没有秘密！秦远知轻轻关上房门，沿着走廊朝东走。推开自己的房门，躺到床上，辗转反侧。
“您呢？睡得怎样？”林霏漫漫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没有，他也没有睡，所以才知道那灯亮了一夜。“我习惯了，您不用道歉。”那孩子习惯了什么？“晚安。”没有情绪的道晚安。
他期盼，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能和他道一声晚安。
2、
言忆芝没有用洗手间里新买的吹风机，而是选择顶着湿漉漉的刘海，绕过走廊，到房间里用林霏的那个神奇的小吹风机。
“我会不会吵到你？”
“不会。”
“你喜欢我二哥吗？”
“不。”
“那我三哥呢？”
“不。”
“那是大哥？
“不。”
“林霏姐，你是敷衍我吗？”
“不是。”
她放下吹风机，走到林霏身边，两手支在书桌上，侧首笑嘻嘻地看她：“那为什么答案都一样？”
“你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她站直了，走到梳妆台边，把小方凳拿到书桌边，坐下。“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其实有喜欢的人了，他们都不是。”
“最后五个字是对的。”
“哎！”她以为自己苦闷得非常显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林霏姐？你不问我为什么叹气？”
“唔，为什么。”
“刚才我在楼下看电视。我爸竟然也跟着坐在那里。我不是介意他看电视啊！但是，我看的是……你明白吗？”
“嗯。”
“你有没有觉得我爸很古怪？”
“没有。”
“难道是我敏感了？”
“说来听听。”
“我就觉得吧。”她站起来，走到床边，仰面朝天倒下去，双脚还贴在地毯上。“回来第一天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紧张兮兮的，殷勤得有点夸张。回来路上，坐在车里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司机在，他又像是个董事长了。这两天在家里，他又有些神神叨叨的。你说，哪里有父亲坐在那里和女儿一起看电视的？你爸会这样吗？”
“会一起看书。”
“是吗？”
林霏合上电脑，走到她身边，用脚尖勾了一下她的小腿。她翻了身，爬到床上，向内打了个滚，让出半边床。林霏竖起靠枕，在她身边躺下。
“你是觉得，你爸坐在你身边，你有点不自在？”
她使劲点了点头。
林霏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她感觉接下来的事情会有蹊跷。
“电视的遥控器在你手里的，看你喜欢的电视节目。他只是陪你坐着，是吗？”
“对。”
“你却觉得很不方便。”
“嗯。”
“那换个场景。客厅只有三四十个平方大，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遥控器在你爸的手里。晚饭时间，照例调到了他喜欢的频道——不到万不得已，你终此一生绝不会去看的频道。这个时间段，照例播放着陈年旧电视剧。”
言忆芝坐起来，面朝林霏，盘腿坐着，抬手托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什么剧？”
“跟剧没关系，重点是，陈年！就是好多年前的。那些年看着可能很不错，但是你们吃饭的那时候，已经没法看了。但他喜欢，几十年如一日，翻来覆去地看，百看不厌。并且，不在乎你喜不喜欢。”
“够了，就这样，就是大家吃饭，我爸看电视剧。能不能大概说说那个剧？我看看有多刺激。”她听不下去了，还是跳过这个环节吧。”
“服装、画面，你是肯定没法接受了。于是你选择背对电视机吃饭。然而，台词很神奇，不论内容，他们说话的方式，口音，语调，总是差不多的。每一天，你都不得不在这种字正腔圆，莫名其妙的，家长里短式台词里吃晚饭。不看画面，让演员笑声中的虚伪被放大了许多倍。你想换台，遥控器在他手里。”
言忆芝朝后躺倒，肚皮轻轻颤动。
“忍吧，谁让他生养了你。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电视剧结束，他朝着你做的晚饭看了一眼，吃得很大声，偶尔站起来，把自己喜欢的那盘菜端到面前。吃完了，朝你白了一眼，拿筷子在桌上舞，‘这些太咸了，这个太甜了，不知道我血糖高吗’。”
言忆芝坐了起来，右手把裤腿捏得皱巴巴的。林霏却好像看不见她的反应似的，自言自语一般接着讲述。
“忍吧，谁让他是你亲爸呢。他放下碗筷，出门散步。转了一圈回来，你已经收拾好了碗筷。他躺在沙发里，又打开电视，还是这样的电视剧。他开始长吁短叹，说他散步路上遇到了旧同事，别人家的孩子都结婚了，孩子多大了……”
“我书读得总够好的。”言忆芝已经被带进了角色。
“人家孩子都在国外工作，每个月寄钱回来，家里都用不过来。”
“我天天牺牲时间陪着他呢？”
“你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我给他买新衣服，新手机，我有收入，都花在他身上了！家里的所有费用都是我出的，他瞎吗？”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大声。
林霏摇了摇头：“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因为他养大了你。他看不见你做的一切是正常的，他眼里只有别人家孩子比你好，永远不会看见自己比别人的父亲差多远。”
她抬起手，张开五指，停在半空。“够了。我爸挺好，真的挺好。他大概就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林霏姐，你太狠了。”
“怎么？”
“这么恶心的故事你都编得出来？”
“是真的。”
“什么？”
“这是真的。大多数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正在经历这一切。这个故事只是冰山一角。忆芝，我不是在和你说谁的父亲，我们在讨论两个字。”
“什么？”
“自私——因为自私，那个父亲才让你无法忍受。换个角度想一想，你今晚的感觉，其实也是源自自私。你在自己周围圈了一块领地，才会让你的父亲看上去有点碍事。”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我需要时间领悟。”她抬头看天花板。
林霏从床上下来，拿了床头一本有些泛黄的书册，递到她手里。
“这本比较适合你看，没那么深。”
“去哪儿？你去哪儿？”她接过书册，像个孩子一般追问。
“洗澡。”
“可中午出门前，你不是……”
“身上有油烟味。”
“哦。”
她痴痴笑了一下，躺在林霏的靠枕上，按开床头的台灯，翻看手里的书。刚才的故事很惊悚，惊悚的故事描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她合上书本，看向阳台上的轻纱，呼了一口气。
是啊！妈妈暂时还没有找到，但是爸爸就在身边。有些笨拙，但笨拙亦是父爱。虽然看上去不像山，就算是个小土堆吧！“哈哈！”想起秦远知举起报纸，险些从沙发上滑倒的样子，她禁不住笑得有些大声。
她的父亲是个很可爱的董事长。那样憨态可掬的样子，大概只会在她眼前出现。虽然她偶尔也会想要一个陪她一起看书的父亲——林霏的父亲是这样子的。放下对别人的羡慕，看看自己拥有的吧！这是林霏刚才那个故事真正的意思，她懂了。心下为自己疯狂地鼓掌，把手里的书册放在床头柜上，翻了个身，钻进被子，书——还是等林霏回来一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