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 11 火矿
蓝澈没有说话，径自走到红褐石壁旁，认真往上看，在思考着什么。
霍风凑过来，有些担忧地问:“你的树可以长那么高么？”
“我试试。”蓝澈轻轻说，纤细的手指便按在石壁上，五指间刚一钻出细小的嫩芽，石壁便立即在他指缝下开裂，蛛网般四处散去。
霍风立即拿开蓝澈的手，忧郁道:“这种石块太松太脆了，植物都扎根不进去，若是强行让它们依附在上面的话，恐怕……”
蓝澈点点头:恐怕这个谷底会坍塌。
这个想法刚一闪而过，上空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滚落声，两人抬头往上看，顿时大惊失色。
石头，有石头滚落下来了！
霍风急忙抱起陈露歌，闪退开去，蓝澈也连连后退。
远看其实很小的石头，砸下来的时候却是一块巨石，轰隆隆的炸响声中，有火光重重闪现，细密的金色星光四处飞溅，仿佛一簇大大的烟花在眼前绽放。
三人回过神时，地面上已经凹下去一个大坑，那块巨石四分五裂后，却是不大不小的灰色石块。
此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火药味。
随后的几块石头也是如此，证实了霍风的说的话:这种石头太松太脆。
“天呐！这莫非就是翡翠国制造火药的火矿！”霍风惊叫出声，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些灰色石头，满脸兴奋和好奇的表情。
看得出来，他曾经对这类会产生爆炸的石矿有过疯狂的探究。
陈露歌捂着鼻子，也好奇的走过去，看见那些变成灰色的石块，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烫！”她急忙缩回手，放嘴边吹了吹，旋即叫霍风看过来，“大叔，你看——”
“靠，还叫大叔！”霍风往陈露歌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捋了捋挺拔的狮子头，然后随着陈露歌的目光看去——
被陈露歌碰过的那块灰色石头，此时已经化为灰烬，平摊在地面上。
“再看这个。”陈露歌又碰了碰旁边的灰色石块，那些灰色石块也瞬间化为灰烬。
霍风抓起一小撮灰烬，放在手里细细观察，来回打量，眼神忽然闪亮起来，如视毕生所求之珍宝，用狂热而近乎痴迷的声音大笑道:“是了！是了！这就是火矿！翡翠国火药的原材料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深谷里回荡着他大笑的声音，一圈圈阔开，往苍穹传去，又一圈圈荡回来，宛如死神嘴角裂开的笑靥。
蓝澈心悸地看着霍风的背影，手指微微颤抖，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狠狠地斩断他与他的联系。
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是霍风了，已经不是原来的霍风了。
对火药如此痴迷且疯狂的人，已是细思极恐。
蓝澈看着他，如视兵刃，如视刽子手，如视死神。
比起未深，霍风才是那个真正可怕的人。
霍风笑着笑着，抓出地图，想都不想的，咬破手腹，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重重按下一个血印。
无疑，那里就是这个深谷的位置——西洲大陆辟地渊附近的诺梦山脉以东四百里处的红岩大峡谷，处于翡翠国与宇希国的边境地带，历来是两国必争之地。
陈露歌显然没有蓝澈那样的直觉，只是拉着霍风的大手摇着:“大叔，不要再笑了，快想想办法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这里只有水，又没其他可以吃的东西……”陈露歌说着小脸蛋憋得通红，摸摸肚子，终是不好意思说自己饿了。
比起蓝澈，她似乎更热衷于和霍风黏在一块。
蓝澈似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他手心里冒出一支嫩芽，快速生长着，到几乎两尺来高的时候，便开出数十朵白花，白花凋零后，结出累累青果，青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橙色，最后变红。
红果呈葡萄似的形状，挂满枝条，色泽鲜艳饱满，果香四溢，十分诱人味蕾。
原来是——覆盆子。
陈露歌吓了一跳，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蓝澈，却想到了旸古沙漠里，那些沙盗说他是鬼藤的片段。
“呕——”恢复正常状态的霍风往这边瞅了瞅，顿时做出呕吐的姿态，数落蓝澈，“一看见这玩意老子就想吐，旸古沙漠里天天吃天天吃，你也不瘆得慌。”
陈露歌向霍风投去求助的目光。
霍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点头笑道:“放心吃啦没毒的。”说完又低头去研究那些石头了，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可是——”陈露歌绞着手指头，有些别扭的说，“那是从蓝哥哥身上长出来的……”
霍风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姑奶奶哎，在旸古沙漠你就该知道了，他又不是人。”
“那他……不会疼吗？”
霍风蓝澈齐齐一震！
霍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扭过头去看蓝澈的时候，他已经侧开脸去看别处了，恍若未闻。
想来，从他身上获取果子，不是不疼的。
想到自己白白从蓝澈身上获取了两个多月的食物，茹毛饮血，跟寄生虫一样。
霍风瞬间想抽自己几巴掌。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忽视这个问题。蓝澈原意这样做，就让他去做。
“哎嘿嘿，你蓝哥哥不会疼的啦，你吃就是了，以后有好东西记得分他一些就是了。”霍风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
“嗯嗯。”陈露歌大大松了口气，点点头，冲蓝澈露出甜甜的微笑，“蓝哥哥，那我不客气了。”
说着伸手去摘那些鲜红饱满的覆盆子。
蓝澈点头，蹲下身来，方便她取食。
红果入口，舒爽的酸意之后，是甜而不腻的口感，弥漫在唇齿间，有股明显的果香味。
见蓝澈不说话，陈露歌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边吃边问:“蓝哥哥是——树妖吗？”
还好，临时更改了“鬼藤”两个字。
在东洲大陆的传说中，鬼藤是形同狐魅之类的奸滑狡诈之辈，最是令世人憎恶恐惧。
蓝澈想了想，淡淡地回答:“应该不是。”
“那是——藤妖？”陈露歌又问。
蓝澈轻轻笑了笑:“我不清楚。”
“呃——”陈露歌又想了想，眼里突然冒出许多小星星，欣喜万分，“那一定是花妖！因为蓝哥哥身上会开出各种美丽的花！”
“这个……”蓝澈摇摇头，无奈道，“我不知道。”
“哈哈哈！你知道才有鬼了！”霍风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陈露歌道，“你蓝哥哥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糊涂鬼，你以后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就行了。”
“那大叔，你知道蓝哥哥是什么变的吗？”陈露歌问道。
“这个嘛……”霍风尴尬的挠着后脑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终于认输，翻白眼，“哎，我也不知道。”
蓝澈闻言，看了他一眼。
霍风耸耸肩，直白道:“一开始我也以为你是鬼藤族的，但是现在，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变的——因为鬼藤根本不会开花，鬼藤一开花就会死——更别说会结果了。”
他想到什么似的，笃定道:“连鬼藤族族长沉烟都做不到。”
“沉烟？”蓝澈恍然一怔，似乎听过这个名字，脱口问道:“西洲大陆上，有没有一个叫沉烟谷的地方？”
霍风回道:“有的，在远威国和翡翠国边境的红海边上的巨森林里，穿过巨森林，越过云鼎山，就是沉烟谷了。”旋即诧异地问，“你去过那里？”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蓝澈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隐约有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回荡:……沉烟谷，一定要去到那里，去那里，一定要……我们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
“难道……”蓝澈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苍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激动而欣喜:我的故乡在沉烟谷？我是从那里出生的？我是鬼藤族的人？
霍风迷惑地看着他:不可能啊，鬼藤族怎么会培育出来这么一个异类？
在他记忆中，鬼藤族历经数千年的变异和进化，也不过是脱离了与人类的共生习惯，获得了数百年的寿命，虽有着催生植物的本能，却十分有限，且永远不能像普通植物一样开花结果，而像蓝澈这样，能够催生一切植株且自身能开花结果的异类，实在是史无前例。
更何况，蓝澈还能点石成金，凭空化水，平地造林。
这些，已经远远脱离了鬼藤的能力范围。
在西洲大陆，这些情况都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展现出来，即便是西洲公认的最强者辙天，都不可能完全做到这些。
霍风又想到在旸古沙漠时，沙盗手中的夜明珠照到蓝澈身上时，那一瞬间闪现的神秘七彩光环。
那是在辙天和未深身上都不曾看到的光环。
蓝澈，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此时此刻，霍风恨不得扑上去摘掉蓝澈的帷帽，好好看看他的真面目。
“大叔，西洲真的有鬼藤么？”陈露歌忽然止住摘覆盆子的动作，害怕地问，从蓝澈身边慢慢退回霍风身旁，不敢去看蓝澈。
毕竟是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变化而来的“人”，未知也是一种恐惧，尽管蓝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情。
霍风没听见似的，只赤裸裸地瞪着蓝澈，眼睛倏忽红艳了一下，是种魔性的颜色。
蓝澈察觉到那双魔一样窥探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抬手挡在眼前，侧开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上去之后就分开走吧，我们显然不同路。”
“好啊！”霍风面无表情地破口而出，有些懊恼的意味，转头继续去观摩那些红褐色岩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刚刚，他只看到了一双空灵澄澈的蓝眼睛。
那双眼睛里，闪现出来的是一双魔性的红眼，正是自己的眼睛。
紧接着的，是一个死的世界，一个瘟疫弥漫的世界，如同在辟地渊里未深幻化出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一双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隐晦的记忆，那么——就算那双眼睛再如何空灵澄澈，无疑都是可怕的，甚至，是具有毁灭性的。
所有心思，计俩，谎言，都在蓝澈眼里暴露无遗。
说到底，一个人最可怕的敌人还是自己，而这样可怕的敌人，会在蓝澈那样一双眼睛里折射出来。
所以，谁拥有了那双眼睛，谁就是这个人的敌人。
这个人就是霍风。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蓝澈有这样看透人心眼睛，他绝对不会带他来到西洲。
一阵火药味的沉默。
蓝澈收了手中的覆盆子，将枯败的植物丢在地面上，还是望着深谷上方，良久淡淡说道:“我想你有办法进来，也会有办法上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霍风冷笑一声:“慢走不送。”
两个并肩而行两个多月的同伴，这次是背对背的，说再见。
蓝澈低下头，十指紧扣，良久吐出三个字:“感谢你——霍风。”
霍风一怔，脸上的肌肉蓦然抽搐起来，随后掩面大笑:“哈哈哈哈！我早就说了，西洲是一个包裹着神话外衣的地狱，进来的人都会想着不顾一切地逃出去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哈哈哈我只不过是将你带进地狱里罢了——收起你那颗白痴无知又纯洁高尚的心吧我亲爱的蓝澈！”
蓝澈没再说话，迈开脚步向冷泉走去。
“日后要是你成为我道路上的绊脚石，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霍风冷冷地说，一块红褐色的石块在他手里瞬间化为粉尘。
“你们……”陈露歌欲言又止，她从来没见霍风这副冰冷可怖的模样。
然而不可质疑的是，在她的选择里，霍风是永远排第一位的，在蓝澈和霍风之间，她毫无疑问地站在霍风身边。
蓝澈顿了顿，继续向冷泉走去。
“蓝哥哥！谢谢你！覆盆子很好吃！”身后传来陈露歌不舍的声音。
蓝澈走到冷泉边，扬起手摇了摇，算是告别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