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静神堂

  庞冕终是被赵彩儿说动,离开了静神堂。他步步回头,直到跨出静神堂前圆月形拱门,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可是回头又能看得见什么呢,在这天幕低垂至地、墨缎缠紧中原的夜晚?他的亦步亦趋,落在赵彩儿眼中,仅余下了转身时候焦虑与担忧的眼神。

  这天地间竟像是有了风,那墨云,也恍若有了翻涌的痕迹。远处,更是隐约现了雷动。

  这分明,是暴风雨漫卷压城迹象!

  赵彩儿看着庞冕离去的方向许久,再望一眼这终于不欲再沉默压抑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行向静神堂。

  堂内依然没有燃灯,毫无火光,像是堂内居住的人早已入睡了,又或是这堂内,根本就没有住人。

  大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了,伴着沉重的吱呀声,像是一股浓厚的哀悼。赵彩儿立在门外,立在了与这静神堂再无阻挡的地方。

  这大堂竟好似比这夜色还要在厚重一点,赵彩儿轻踏进这静神堂一步,只觉像是被一层针脚细密而质地柔软的黑布蒙住了双眼,再也不能见一丝颜色。目光所及,仅是虚无缥缈的蒙纱,罩着谁的梦,或是美梦、或是惊梦。

  她张张嘴,正待欲呼唤一声。大堂深处,却是忽地亮起来一道青光,光芒甚是柔和,即使是在这浓墨静深的环境之中待了这么久,青光点燃,赵彩儿也丝毫不觉一丝刺目之感。她循着光芒向前望去,便看到垂坐在大堂高首座位下方的丁一山,头颅深埋、长发披散,而那道亮光,便是自他指尖点起的。

  青光幽幽,就好似他那温柔而深沉如水的目光,不管在何时,不管在何地,只要有赵彩儿在的地方,她前方丁一山为她燃起的光芒,便永远都不会消散。

  就不论几许里,也不问多少年。

  赵彩儿立在静神堂门口,望着因着她的到来,堂内幽然而起的青光,一晃便笑了,颇有倾城之态。

  她才往前行了两步,就听见堂内一声悠长的叹息,低沉忧郁,略显沙哑,也满带沧桑之色:“你怎么来了,是庞冕把你找来的吧。今夜天色这般阴沉,你本来就怕黑,又没有修为,这万一要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赵彩儿听得丁一山说话,心中便觉一松,再一回味他所讲的话,虽略带责备,那股潜藏不住的关心却是满灌而出,温暖在一瞬间充溢了胸膛。

  她迟疑许久还是没有开口,又急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借着丁一山掌中青光看清楚。

  他便是颓坐于堂前那几层台阶之上,一向整洁庄重的院主青衣长袍也褶皱纵横、斑点叠落,在地上叠成一袭错乱的阴影。

  是有多少年,多少年未曾见过他如此这般,像是被全天下都抛弃了,默然枯坐于庭角几落,不复是名满中原的鹿屠门梓曜院院主,褪去一身光芒万丈,身形零落、神情黯然。

  赵彩儿的心就在这一瞬间狠狠揪起来,被缠成一道剪不断解不开的锁链。

  她快步来到丁一山面前,蹲下来蹲在他身边,那凝望的眼神,便是清水一潭、澈比惊虹,语气中亦是充满怜惜与担忧:“你切莫责怪庞冕,他也是为你好。这里可是鹿屠门,纵是天黑了点,却又如何,难不成还能遇见坏人不成?倒是你一山,你这是为了哪般,把自己关在这静神堂,失魂落魄的?”

  丁一山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移至堂中一侧,手掌微抚,将那立在两边的灯火轻轻点燃。这大堂为晕黄的烛火盈满,火焰不见飘摇,扶摇直上。直至此时,这堂中方才有了一丝生人的气息。

  他将这堂内数十根灯烛全都点燃,在这期间,却是不发一言。便连呼吸,都变得沉寂难闻。

  待得丁一山坐回来,赵彩儿忽然紧握住他的手,纵是这般,丁一山的眼神也未曾轻移。他一直盯着距他最近处的那根烛台,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专注而认真。

  好像在他眼中,这天下便只剩下了这根烛台,其余一切,连同身侧紧张注视着他的赵彩儿,都是变成了虚妄的空无。

  这下赵彩儿顿时有些慌神,她紧了紧掌心中丁一山的手,只觉再无往日的沉稳有力:“一山,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彩儿,在你眼中,我这梓曜院的院主做得如何?我要听实话。”沉默良久之后,丁一山并未回答赵彩儿的话,反而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这好好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难道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赵彩儿也是一愣,望着丁一山,眼神中疑惑之色甚浓。

  丁一山淡淡道:“你且不管我为何这般问,你先回答我。”

  赵彩儿见状,只得沉思回想一番,片刻之后,方缓缓道来:“一山,这许多年来,你为梓曜院为鹿屠门做的这些事,我和鹿屠门所有弟子都看在眼里。梓曜院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你的辛苦。”随后她深深看一眼丁一山,像是不经意道,“究竟是何事,竟让你如此胡思乱想。”

  丁一山惨颜一笑,却还是挡不住眉间厚重的寂寥之色。他仿是未听到赵彩儿的喃喃自语,反手轻轻握住了妻子赛霜皓腕,放在自己掌心:“彩儿,自你跟随我以来,无论我在门中功过是非如何,却总是劳心劳力,很多时候便是有些顾不上你。这么多年,现在想来,你也受了不少委屈。”

  一抹浅淡笑容爬上赵彩儿的眉梢,便如画龙点睛一般,原本就是端庄美艳的面容,更添一份花瓣初绽时的委婉含蓄之美。她无声地紧了紧握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衍生出了些许缠绵与温柔:“一山,都是这么多年夫妻了,你这般说,可是见外了。自当年那日你把我救起,让我跟你入了鹿屠门,我便从未感到委屈。能守在你身后,为你添饭奉茶,我已经很满足了,不再要求其他。”

  “彩儿,你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不是这鹿屠门梓曜院的院主,仅是一个芸芸众生当中的一员,一个平凡的修真者。或者连修真者都不是,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我们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平淡与悠闲。”

  见着平日多是威严神重的丈夫今夜竟满怀柔情与憧憬,语气和缓将心事一一付诸口上,赵彩儿虽心中颇多困扰,亦多忧虑,但又不忍破坏这缱绻温暖之境,只得勉强压住微疼的心口,将那些疑惑堵在了胸膛中。她面朝这静神堂在烛光下飘渺虚幻的屋顶,那眼神和神情,却在充满了无限向往和追忆。

  “一山,不瞒你说,这其实才是我最开始想象的生活,跟我喜欢的人一起,居山间草庐、种桑田麦苗,每天勤加劳作,换一年一辈平安,我就很是知足。便是在尚未认识你之前,我还尚在魔徒宗中做一个低微婢女时,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丁一山叹一口气,却是将赵彩儿搂的更紧了,像是要融进骨子里一般,他道:“彩儿,当年的苦难,过去便是过去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谁都不能再伤害你。你放心吧,我会亲手杀掉司徒明海,为你报仇的。”他低下头,深深凝望依偎在身侧的妻子:“等我手刃了仇人,我便将这梓曜院院主的位子让出去,我们自此云游天涯,寻一处桃源深处隐姓埋名,好不好?”

  赵彩儿眼睛蓦地大睁,她直起身来,不敢置信看着丁一山,又惊又喜的神情却是藏不住:“一山,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你为何突然有这般想法?”

  丁一山摇摇头,只是问道:“这你且不要管,你只要回答我,若真到了那时,我要离开这鹿屠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意,愿意,我自是十分愿意,”赵彩儿急切道,但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登时黯淡下来:“但到时就算你肯,但鹿屠门怎么办,梓曜院怎么办。而且便当这一切你都放得下,掌门师兄也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说不定,到时掌门师兄却是巴不得我离开呢。”丁一山抚摸赵彩儿的肩膀,偏过头去看大堂两侧摇曳的灯火,喃喃自语道。

  言罢也不管妻子是否听见,他霍然站起身来,对赵彩儿伸出手来,语气已经平复如初,好像方才的一番对话已将他心中困苦解开,一丝落魄颓废之色都已不见。

  “好了,彩儿,夜已经深了,我们便早日歇息吧。”

  赵彩儿攀着他的手站起来,却是笑着对丁一山摇摇头:“一山,今日你便歇在静神堂吧,我却得赶回怡修殿去。今日出门买了许多物件,还未来得及收拾便被弟子带到这里。现下你也无事了,我也得回去整理一番。”

  “那我陪你回去怡修殿吧,这外面天黑夜静,你可是最害怕的。”丁一山沉吟道,转身便欲行出。

  “不用了,今夜你就歇在此处吧。今日见你诸多苦恼,你又不肯对我说,那你便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有我在身边,你有所顾念,怕更是想不通。况且来都是我自己来的,再走回去,也便是这样了,你便放心吧。”

  丁一山这才明白,妻子执意回怡修殿便是让自己一个人清静一番,不想让自己再沉浸方才愁闷之中。相通这些,丁一山心中微热,紧紧攥住妻子的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末了方吐出两个字:“谢谢。”

  赵彩儿知晓自己的本意为丁一山发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轻轻抚一下丈夫略微折皱的青衣,完颜轻展,转身离开了静神堂。

  丁一山默然立于原地,望着妻子慢慢离去,渐以消逝在门外浓黑之中的身影,凝望的眼睛,却是有了微微的湿润,就如那雨前墙边的青石。

  待得赵彩儿的身影完全消隐不见,他却并未立刻走回静神堂,而是转过身来,面朝之处便是那鹿屠楼的方向,只是此时星辰寂灭,圆月难寻,在这静神堂前,就连鹿屠楼的轮廓,都是隐约难辨。

  静立许久,那酝酿多时的长叹终是缓缓吐出来,便成了粘稠的墨雾,轻轻幽幽,飘荡在这天地间。

  “事情到底还是无可挽回了吗,掌门师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还有三个月,可我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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