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之二

  晚饭时分,杜冰出了苏州城门,往竹林而来。远远只见灯火辉煌,一人在吹奏洞箫。吹的是陈后主《玉树后庭花》,歌词优雅,箫音清越,时皓月当空,竹风轻拂,摇曳婆娑。更兼萧寒身材婀娜,竹影之中,婉如仙子,依稀是弄玉之吹箫,仿佛似息妫之弹奏。萧寒身旁端坐一位清秀女子,正是金熙智,却纹丝不动,显是被点了穴道。前面红毡铺地,上面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碟碗相搁,杯盘交错,摆着各色名菜,桌旁放着十几坛美酒,火堆上煮着清茶,香气四溢。

  萧寒见杜冰如约,停止吹箫,嫣然一笑,说道:“公子果然遵守信义,请坐下慢说。”说完,坐在了金熙智身旁,左手玉箫点住了金熙智的咽喉,唯恐他人乘隙救人。

  杜冰只好在对面落座,等待对方交涉。金熙智见杜冰来到,泪珠晶莹,心胸跌宕起伏。杜冰并不理会,说道:“小姐雅兴,杜某安敢抗命?今日美酒佳肴,又有美人在侧,真是福气不浅。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萧寒娓娓说道:“这是陈年三十年的女儿红;这些菜肴,乃是苏州老字号得月楼厨子张亲手烹制;这茶是太湖新出的吓杀人(后乾隆皇帝赐名为碧螺春),都是由少女采摘,含在口内,下山后再晒制而成。请公子随便享用。”话锋一转,说道:“可惜我非女子,金姑娘虽然有些姿色,毕竟不是绝世美人。”杜冰闻道:“哦?原来姑娘不是女子?又为何如此艳丽华美?”语出讽刺。萧寒微微一笑,说道:“难道不许我穿着鲜艳衣服?请问公子,大唐律例,可曾有不许人穿裙袍一条?”男人女装固然不雅,但历代律法并无禁止一说。杜冰无言以对,只说道:“小姐好口才。”萧寒说道:“若论姿色,还得是武当绝谷上的陈硕真。”一说武当绝谷,杜冰脸颊通红,羞愧难当。金熙智虽不能说话,但耳力不失,精神一震,聆耳倾听。萧寒呷了口女儿红,接着说道,“公子那日赤体裸身与陈硕真拥抱多时,至今草上芳气犹存,”萧寒娓娓道来,直如眼见,不过多添枝叶而已。只见金熙智眼泪簌簌,胸口起伏,苦在不能开口。杜冰见此,心内也如翻了五味瓶相似,不知滋味,随口说道:“小姐究竟何意?”萧寒微微一笑,并不理会,自言自语的说道:“金大姑娘一往情深,可惜人家另有所钟。金大小姐,不如嫁给我吧,好歹也强似负心薄义之辈。”说着从怀中掏出手帕,擦去了金熙智的泪水,边问道:“金小姐,怎么样?”金熙智闻言怒火中烧,目呲欲裂。杜冰起身一拍桌子,怒道:“萧寒,你什么意思!无中生有的诬陷好人!”萧寒左手稍微一进,笑道:“先请公子看清月色不迟。”意思是说,你要动一动,金熙智先命丧九泉。杜冰无奈,只好坐回原位,说道:“小姐今夜大费周折相邀,恐怕不是为揭人短处吧。”萧寒笑道:“公子果然识时务。今日想与公子做一交易,不知可否?”杜冰道:“请小姐但说不妨。”萧寒道:“此事真是难以启齿,小女不过想公子宝刀一用,才斗胆请来金小姐饮酒作乐,若能一见宝刀,金小姐自当完璧归赵。”一句‘完璧归赵’,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说我到现在还没有动金熙智分毫,你若不交换宝刀,金熙智就难以保全。杜冰多少有了些安慰。

  杜冰一口拒绝道:“我这刀乃是天下至宝,号曰‘冷月刀’,落在歹人手里,我杜某岂不是为虎作伥?若小姐痛改前非,自后不再为祸,杜某当宝刀奉上。”萧寒威胁道:“这金大小姐……”杜冰仰天大笑:“若熙智损失半分毫发,天涯海角,我也当手刃仇人。她因我不测,我自会血溅坟前,誓不独生。”金熙智闻言,不由得心花怒放,随即转悲为喜,心道:他原来对我这么好。萧寒听见杜冰严词拒绝,说道:“若我从今洗心革面,你是否言出必行?”杜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寒紧接着追问道:“我说洗心革面,你又怎么能相信我呢?”杜冰说道:“你先发毒誓来!”萧寒见有机可乘,逼问道:“当真?”杜冰道:“当真!”萧寒闻言道:“好!随你。”右手指天说道:“皇天在上,我萧寒今日洗心革面,不再为恶。如违誓言,断子绝孙,一生一世不为男人!”言辞甚是恶毒,语气极尽恳切。杜冰竟没有听出话里的内涵,说道:“你先放了她!我自会送你宝刀。”萧寒说道:“同时交换。”

  萧寒接过宝刀,任由杜冰解开金熙智穴道,展开轻功,消失在夜色中。金熙智穴道刚解,申重手连削杜冰十几个耳光,一边骂道:“混蛋!混蛋!混蛋!”杜冰解释道:“熙智,你是不是在生我在武当绝崖上的事?当时……”不等杜冰说完,金熙智又一个耳光聒来,骂道:“混蛋!你上当了!”杜冰一凌,疑惑的问道:“上当?上什么当?救了你又叫他回头是岸,不是很好吗?”金熙智怒气冲冲的问道:“我问你,交换前你叫他做什么来着?”杜冰茫然的回道:“叫他发誓啊。”金熙智吐了口沫,问道:“他发的什么誓?”杜冰回道:“他发誓说‘我萧寒今日……’”猛然一惊,汗流浃背,心说上当,就要追去。金熙智拦住道:“你上哪追去?”

  原来萧寒发誓前先想好台词,“今天洗心革面,不再为恶”,明天就不

  算数了,不为食言,何况现在已是二更多天。唯恐杜冰发觉,于是得刀之后赶紧逃之夭夭,溜之乎大吉。

  此时杜冰只觉天旋地转,懊悔刚才年轻无知。宝刀丢失不打紧,但既落此辈之手,不知江湖上又有多少无辜惨遭毒手。

  正在此时,一位老僧高念佛号,款步走来,杜冰一看,真是惠清禅师。杜冰不敢怠慢,急忙施礼,羞愧地说:“大师,晚辈无知。”惠清安慰道:“阿弥陀佛。公子也是救人心切,误中奸人诡计,不要自责太深。”金熙智道:“可是那妖人逃逸,从此……”惠清说道:“施主不必挂念,前方有丐帮鲁师兄相侯,那位萧施主谅不会走远。”杜冰这才内心稍安,说道:“前辈思虑周详,晚辈不及。”

  正说间,只见一位老叫化拎来一人,重重的扔在地上。原来是鲁武宣抓了萧寒回来。鲁武宣将宝刀交还杜冰说道:“原物奉还,务必保管好此刀。”杜冰接过刀,谢道:“多谢前辈,谨尊诚命。这里酒菜尚温,弟子借花献佛,请前辈上座。”

  四人宾主落座,边吃边谈,“半年前我接到睦州陈硕真陈女侠书函,”鲁武宣也不理会金熙智动容,杜冰变色,继续讲道,“信中说陈女侠师妹险被此人玷污,并有三十几宗大案在身,邀请天下志士,共诛此人,我等自不甘落后,于是与少林惠清师兄相约,一起出来。终于在襄阳一带,发现此人踪迹,哪想此人奸猾,乘船逃跑,于是我二人顺江直下,在瓜洲遇到几位,后追至苏州。终于在此将其擒拿,准备交与官府发落。”

  金熙智赞道:“还是前辈神功盖世,捉住了妖人。”不等鲁武宣解释,萧寒哼道:“狗屁神功!只会挖陷阱!”萧寒武功虽臻至一流,但距鲁、惠二老,远远不及。二老分别堵住路口,唯恐萧寒逃脱,于是设下陷阱,以为万全。此时抓人心切,也顾不得武林泰山北斗的身份了。

  金熙智听见萧寒分辨,不由得怒从心起,骂道:“妖人!谁叫你多嘴?”一边用剑身抽打一边问道:“老实说,你糟蹋过多少良家妇女?”萧寒怒道:“我哪里记得那么多!”金熙智又问道:“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打我们的主意?”萧寒笑道:“你们竟不知那刀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众人一惊,齐问道:“什么秘密?”“我知道的话还找那刀做什么?早把这大美人……”不等萧寒说完,金熙智怒火中烧,骂道:“妖人!先废了你再说!”抽出宝剑,狠狠的砍在萧寒的双腿间,登时鲜血迸流,萧寒惨叫一声,疼晕过去。金熙智待要举剑再砍,杜冰拦住道:“他已如此,不能再作恶,况且,大唐律法也不过如此刑法,又在大赦期间,不如叫他从新做人,不失为上策。”惠清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显是赞成杜冰做法。鲁武宣拿出金创药,给萧寒敷上,等他苏醒。

  鲁武宣与杜冰饮酒,惠清与金熙智吃茶,谈论着宝刀的来历,“这刀是我师父陈冲相传,其中原委,我并不知情。”一伸手将刀递给惠清,说道:“请大师查看此中玄机。倘若造福苍生,我岂惜一刀?”惠清赞道:“施主真菩萨心肠。”鲁武宣赞道:“后生可畏。”

  四人在火堆前反复查看刀身刀鞘,没有一丝破绽,金熙智怒道:“肯定是这个妖人说谎骗人!简直死不悔改!”说完一脚踢去,正踹在萧寒伤口上,只觉得萧寒腿间空空如也。羞的脸色通红,急忙躲在杜冰身后,恐被人见。萧寒却疼得大叫一声,苏醒过来,伤口奇痛难当,杜冰说道:“小姐,我们准备放你生路,希望你从此弃恶扬善。你要知道,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好汉欲取你性命,望你好自为之。你走吧。”

  萧寒痛楚中,觉得诸女惨遭蹂躏之时,痛叫嚎啕情状,与己相似。又知被宫,竟然万恶具灰,善念丛生。顿时觉得自己恶贯满盈,百死不足抵己之过错。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今得公子点醒,愿追随公子左右。”金熙智骂道:“你这妖人!还敢勾引……”说道中途,硬生生的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众人如何不懂?杜冰只自脸红,萧寒不敢说话,惠清德高望重,莞尔一笑。老叫化笑道;“臭丫头,没人能跟你抢。”金熙智娇羞道:“前辈……”

  说话间,鲁武宣从怀中拿出一支弹筒,一按机关,一股火焰冲天而起,光耀十数里。金熙智疑惑的问道:“前辈,这是做什么?”鲁武宣笑道:“臭丫头,这个是信号弹,一会我那些小叫化就会来一大堆。”金熙智问道:“叫他们来做什么?”鲁武宣笑道:“萧寒伤重,是你背回去还是叫和尚背回去啊?人家背你又吃醋,和尚六根清净,我还好吃懒做。还有这么多好酒好菜,扔了可惜。”说完,兀自喝了口酒,连说“好酒”。金熙智又嘟囔了几句。

  此时天色已明,鲁武宣的号令立即召来了一百多位丐帮弟子,鲁武宣见道:“用不了这么多人,留下俩力气大的,做个担架抬这位这位小姐跟我走,其他人把这些酒给我好好抬回太湖分舵,其他的你们就尝尝吧。”杜冰赶忙拿出几锭大银,对众人道:“小弟今天招待不周,这些钱给大家买些水酒解渴吧。”众人齐声道:“谢公子!”却不来拿。鲁武宣骂道:“怎么有钱还不拿?”众人这才拿了钱抬了酒肉散去。只剩下了四名乞丐,做好了担架,抬着萧寒回到城里。萧寒既已洗心革面,金熙智已视其为己人,打趣道:“四人抬的大轿,可是刺史大人的架子。”众人哈哈大笑。因为唐朝规定,只有刺史以上官爵,才可配享四人抬的轿子。

  到了悦来客店,上了楼,店伙计问道:“公子爷,这位小姐怎么安排?”众人一愣,不禁一笑,杜冰说道:“将这位小姐安置在我的屋里。”金熙智虽知道萧寒身世,也还是酸意上涌。伙计见萧寒血迹斑斑,不禁心道:“一日之间,哪里勾引的女子?”嘴上却笑着招呼茶水点心。天明公主此时面色焦黄,双眼肿胀,见杜冰和金熙智安然回来,问道:“熙智,没什么闪失吧。”于是金熙智将整件事情向公主说了,公主说道:“如此甚好。”

  因见萧寒因血衣在身,很是不雅,杜冰便叫金熙智拿几件她的衣服给萧寒船上。无奈之下,金熙智只得撅着嘴把自己的那套淡绿裙子拿来给了萧寒。你道为何杜冰要给萧寒穿着女装?只因萧寒本就女色,无半点男子气息,且极爱女装,今又被宫,着男装反觉不称。倘若眉须疵立的男子,身着女装,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谎天下之大谬哉?

  安顿已毕,众人吃着茶,杜冰说道:“这冷月刀究竟有何玄机?公主天资聪明,或许看出端倪。”说罢解刀递上。

  公主仔细端瞧,大约一顿饭功夫,缓缓说道:“据我查看,此刀玄机应在刀柄。”众人疑惑不解,公主解释道:“如此利器,刀锋定然不能藏物,否则一斩即断。两人厮杀,多把刀鞘扔掉,所以也不能在刀鞘上,只能在刀柄上。”众人一听有理,杜冰抽出昊天剑削断了冷月刀柄,却见里面果然中空,但是空无一物,显然早被人取走。众人见此,不免心情失落。

  傍晚时分,鲁武宣和惠清告辞而去,天明公主等人少不了给少林赠送钱物,以做香火;送了鲁武宣各样美酒,足装了一大车。鲁惠二老自然承

  诺从此武林不再追究萧寒往事等等。

  几天后,杜冰找了家最好的匠铺修好了刀柄,萧寒也伤势痊愈,虽然被伤,但萧寒从此不必再亡命江湖,实是失之少而得之多,打扮得更是花枝招展,真是:“安能辨我是雌雄?”于是心悦诚服,跟随三人游历江南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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