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失阆苑,得英华

  《阆苑英华图》,乃前朝画坛圣手周子照的名作。

  据传,昔年,公子扶苏被小人进谗言,导致父子相疑,被秦始皇疏远。一晚,他于梦中游荡至阆苑仙境,看见那一湖妍丽濯然的荷花中,有一美貌女子,浮于香雾碧波之上,似隐似现。

  女子问他所为何来。扶苏对其倾诉心中苦闷,那女子便以荷之“出淤泥而不染”勉励扶苏,扶苏大悟,遂洁身自好、谨以修德,至死不曾失其本心。

  历代以此典故入画者甚多,唯有周子照这幅《阆苑英华图》,将公子扶苏的卓卓风采、女子凌波御风的动人姿态,还有那如梦似幻的奇景描绘到了臻化之境,令观者无一不有身临其境之感。

  去年生辰?苏媺细细回忆着,嘴角忽而露出一丝讽笑。

  太子的生辰在三月末。去年三月,先是太子去囿趣园狩猎,沿途扰民、殴打百姓。没过多久,太子一门客与人口角、当街杀人,而太子却为其说情串供、威逼苦主,惹得民怨更甚。

  景元帝在太子生辰之日,将《阆苑英华图》赐予他,其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只听薛才人继续道:“……是皇上喝醉了酒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胡乱钻营打听来的!那曹承徽暗中挑拨生事,原不过是为了打击情敌,谁曾想马氏竟如此大胆。这下好了,《阆苑英华图》没了,皇上想不查个明白都不行了……”

  因为曦华和苏媺还是两个半大孩子,薛才人倒没忘记分寸,在她一番半遮半掩的讲述里,众人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太子近来迷上一马姓宫女,传闻其长相平平,身段却极妖媚,床第间更是热辣放荡,勾得太子神魂颠倒,整日贪恋床帏之欢。

  曹承徽一时妒心作祟,便出言讥讽马氏相貌丑陋,说太子每每揽马氏在怀,心里想的却是旁人,还亲手画了一幅画挂在书房里,那画中的女子有马氏的身段,却比她美貌百倍。

  这番话又毒又狠,却正切中马氏的心思!她借偶然之机搭上太子,一直担心因相貌平庸失了太子的欢心,听了曹承徽的话,她又是嫉恨,又是好奇,便偷偷潜入太子书房去看。

  这马氏原不过是个低阶宫女,见识有限,哪里认得什么皇上御赐的《阆苑英华图》,以为不过是一幅普通画作。她正在得宠之时,一时胆壮,干脆偷了那画,却又在慌乱无着中,随手将画扔进了东宫马厩的食槽里。

  太子得知大惊,带人赶到马厩,那幅《阆苑英华图》早被马啃掉了大半。曹承徽也有些慌神,就给太子出了个馊主意,借口东宫进了贼,打打杀杀地闹过一场,便报呈景元帝,说《阆苑英华图》被窃了。

  “东宫的口风一向不严,何况,知晓此事者不止一二,如何能瞒天过海?皇上命人查得真相,却没有戳破,只气得喝了一顿闷酒。”薛才人半是好笑,半是得意地道:“太子先是毁坏了御赐之物,又以谎言欺君,皇上生气归生气,可比起维护太子那岌岌可危的名声,皇上这口气也只好闷在心里了!”

  董修媛和魏美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眼色中交汇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二人都是极通透的,自然明白薛才人此时的心思。

  后宫嫔妃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纵然是为人所害,也终究是有过失,若招了皇帝的厌恶和忌讳,必会失去宠爱,薛才人一定也担心过。

  此时,她将东宫之事说出,无非是表明皇上非但没有厌弃她,且待她一如既往地亲密,还“酒后吐真言”,把已经决定秘而不宣的事说给她听。

  董修媛将一枚枣核吐在绘了春枝双飞燕的小碟里,拿了帕子轻轻拭口,双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潺湲流淌的心事。

  唉,到底是年轻啊,好在她还算没失了理智,这亭中诸人,也都个顶个得口风紧。

  过了年,薛才人便十七岁了!十七岁,自己也是十七岁那年进宫的,一晃数年,初进宫时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魏美人还是那样清浅地笑,容色平静清淡,如无风自落的一点杨花。

  她将一盏新沏好的茶递给苏媺,也不忘悉心叮嘱:“有些烫呢,苏小姐且慢些饮!”

  只有曦华幸灾乐祸地道:“养在东宫里的马可都是太子的心头好!说不定就是良夜,太子不学无术,养的马倒是知道上进,吃了这大半幅《阆苑英华图》,想必肚子里多了不少墨水喽!”

  说着,她捅了捅苏媺,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去年毓节门前的事,她倒比苏媺这个事主记得还清楚。

  对面的薛才人也吃吃笑起来。苏媺听着二人说笑,却平添了几丝烦躁,她有些可惜那幅《阆苑英华图》,但另一件事,却更让她记挂于心。

  半个多月前,父亲苏栯从中做媒,替至交好友-----左散骑常侍孔让,求娶兵部左侍郎欧阳燊之女欧阳燕为孔家长媳。

  谋划此事,原是因为误会翮贵妃有意选欧阳燕作太子妃,如今要反悔,却想不出妥善的解决之法,实在叫人头疼。

  难道真要将错就错不成?

  苏媺一边敷衍着曦华,一边揭开青花地春台素云的茶盏,灼升的热气带着清冽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

  万州位于山南道北部,被大片大片的幽山密林环绕着,群峰连绵,峡谷纵贯,所产的茶岩韵深长,如兰似桂,自有其与众不同的风骨。

  苏媺微微叹了口气,抬头佯装看景,耐心地等着这一盏好茶降到它适宜的温度。

  远处,小镜湖里的荷花已然回春了,那随风翻举的荷叶,已初见田田之意。挟了暖意的春风荡漾着,露出清亮如银的湖水,似剪开了一匹柔滑泛光的春绸,这一番景致,虽比不得夏日的浓丽,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

  那春风飞过湖面,飞进亭中,竟似裹了荷花的甜香,叫人的心情也舒悦起来。

  苏媺不由哂笑:此时连个花苞儿都没有,哪里来的荷花甜香呢?

  她耳边萦绕着曦华和薛才人的谈笑声,似听非听之间,忽然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一点什么。

  太子……《阆苑英华图》……扶苏……荷花……联姻……欧阳燕……

  苏媺眉睫一动,瞅了叽叽喳喳的曦华一眼。这丫头,脾气真好似那空了心的荷花杆儿,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日在棹兰斋,为曦华讲解《郑风》的情形又宛在眼前。此时,京城南郊的扶苏山,虽无灼灼夏荷,却是春色明明,正是呼朋延伴、探春赏景的好去处。

  听闻,欧阳燊的千金欧阳燕,也是为人侠爽好友,最爱唤姐邀妹、飨宴赏景……

  仿佛雾散云收,一切都明朗起来。

  苏媺唇角微勾,她端起茶盏,凑近了去嗅,茶香伴了荷风在鼻翼间激荡,仿佛唱着一支欢快撩人的歌儿——

  “陟彼南山,趯趯阜螽;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其惟子充,如璧如琮;婘婘静女,俟彼山中;亦既见止,女心则降;郑兮有风,何兮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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