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静候水面 下
“那听好了，咳咳……”她还清了下嗓子，双手负背的笃在水岸边，晚霞从水潭那头映过来，将她那俏皮的侧影映的更为可人了。</p>
她开口，身后的香椿树叶摇曳了起来。</p>
“薄雾……”</p>
灌木丛那头的慎伊儿赶紧竖直耳朵，整个身子不自觉地陷到灌丛里，此时这模样，可与之前相差太多，那对她万好的姐姐在这时完全败给了一阕闺词。</p>
也不知此时正在对面林子里看着的姐姐是如何想法。</p>
“师师……”</p>
许份望着身边一声不响的李师师。</p>
俩人刚到这儿就看见前头萸卿和陈东的背影，本想追过去的脚步却因苏进和李清照的声音打断。他哪里瞧不出心中的佳人心属何方，可实在心有不甘，若是其他高才子弟也就罢了，可面前这人无论从哪点来看都与才子搭不上边。</p>
难道仅凭那几本杂言野志吗？</p>
可笑。</p>
更让人愤懑的是，这人居然还和李家那才女不清不楚。</p>
难道他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p>
许份气愤难平，本是要出去斥责的，但一听李清照要出词，也只能暂先忍耐下来，他望向旁边平静如水的侧脸，一时间心绪更乱。</p>
……</p>
前头走的陈东、萸卿两人可不知身后事情，大难不死的陈少阳还颇显情趣的要将那株朱槿往萸卿髻上插。</p>
“不要了，人看到不好。”。“旁边哪有人，再说这不是你喜欢才给你采的。”</p>
“别了……”她推辞着，不想旁边还真岔进来声音。</p>
“打搅一下。请问两位有看见……”</p>
他们赶紧收束了动作回头，这榆林道后真有四五人走上来，一时尴尬后也马上镇定下来，萸卿给他们回答。</p>
“几位找的是苏郎君和李家娘子？”</p>
这回轮到对面惊讶了，还真是一问一个准，李霁上前道，“两位既是见过。还请告知舍妹行踪。”</p>
“之前苏郎君和李家娘子是在前头的断水潭处，就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p>
“多谢相告，那便不打搅两位了。”</p>
李霁几人匆匆往前过去。萸卿望着那几人的背影，一时间蹙了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p>
……</p>
也不过茶凉一刻的功夫，李霁、苏符几人便已到了断崖处。这边秋风静谧。鸟鸣嘤啭，可就是没见苏进和李清照，他们周回寻觅无果，正是要喊话时，一头麋鹿忽从西面红背灌丛里窜出来，而后便有少女清越的声音从那个缺口迭进来。</p>
“那听好了，咳咳……”</p>
李霁一震，另外苏符蔡薇几人也立即围了过去。将面前杂乱的桧柏枝杈撩开，远远的。果真在里头的水潭岸边见到两人，苏进坐着，由于背着他们，所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李清照则是走在水潭岸边，负着手，沉吟笃步的作老成状，姿态甚是俏皮。</p>
李霁yu动身，可旁边的苏符却是按住了他手，因为里头已飘出来轻盈的词句了。</p>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p>
几人面面相觑后，苏符是最先在脸上添上笑意的，而李霁和蔡薇是紧锁着眉头，等到第三句过后，蔡薇释然下来，看两人一眼，轻轻的念了句。</p>
“是醉花yin。”她这说话间，里面河岸边走的少女也慢下一拍。</p>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上阕完毕，便是一股淡淡的忧愁扑面而来，用词极是脱俗。</p>
几人心下暗度一阵，不好判断，这下阕已是诵出。</p>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帘卷西风……”</p>
几人越听越心惊，尤其是蔡薇，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眼神冒出来，即使是苏符，也慢慢收起了一开始的笑意。可到这最后一句时，里头忽然没了音，他们抬头看去，见着李清照挽起裙裾到苏进跟前，先是揶揄着他笑，而后才说。</p>
“忽然想起来上回清明，听几位老先生说店家接了我的尾句，也不知是真是假，安安好奇，不如今ri就改以猜词如何？”</p>
苏进看她欢脱的模样，嘴还没动，就被她拍板下来，“好，就这样，我们相背而书，看谁输赢。”</p>
她欢腾地往苏进身边一坐，拣了条树枝，“转过去转过去。”推攘着苏进的背，苏进只能依着她将身子转过去，两人背靠着背。</p>
“不许偷看啊！”</p>
他能感受到那条蘸着泥巴的树枝正在他脑袋后耀武扬威，忍不住笑了下，也是从地上拣了半截楝枝，想想，yu要下笔时忽然一顿，一个有趣的念头从脑袋里冒了出来，并且随着背后沙沙的运笔声而更显荒诞。</p>
外面桧柏林里的几个看的焦急，见着两人不温不火的相背而书，好奇心是愈来愈重了，好在一句词的时间很短，很快两人就背转过来，当李清照看到苏进那头的内容后，前倾的身子停滞了小许，而后忽是掐了苏进腰一把，由于他们这头过去有些距离，所以两人具体的表情无从得知。</p>
“那是何物？”苏符皱着眉头，最后见李清照往苏进手里塞了个果子。</p>
“应该是苦楝子。”蔡薇从那棵老苦楝上收回视线，也蹙了眉头。</p>
“苦楝子？”</p>
“或是举此为赌，输者以苦楝惩。”</p>
苏符和李霁暗暗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p>
他们在那儿小议时，往上处的李师师和许份同样诧异，不过最后也归结于这样的解释。</p>
“师师能猜到最后一句吗？”许份问向身边。</p>
可是旁边却无甚反应，任由着被树荫切碎的晚霞淋裙襦上。将攥紧着袖边的手映衬出来。</p>
……</p>
水潭岸边，晚雾迷蒙。</p>
苏进咬了一小口苦楝就放下了，从怀里摸了包重阳糕往旁边一递。</p>
“想着山路难走。就备了些干粮。”</p>
李清照一扭头，“喂鱼去。”她是气鼓鼓的，没想到苏进居然真的哦了声，将衣物针线搁下，站起来往她身后的那株香椿树走去。</p>
被发现了？</p>
李霁几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步，或许事后连他们都会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来找人的。这时候反倒像个偷窥者，不过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p>
“刺啦——”一声。</p>
苏进折了条椿枝就回了，而后拿针线在椿枝一端扎实。 放了两米长，摸了小块糕点捆在线端，然后将这自制鱼竿交给身边，自己拾到起来针线继续缝补。</p>
“喂鱼去。”</p>
李清照怔了下。看着苏进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睨他一眼后，却也是煞有其事的将鱼饵撒进水潭里。</p>
噗通一声。</p>
“你这可是太公钓鱼了，鱼可不吃糕点。”</p>
旁边却是不断的针线来回，“眼下深秋，又时值午后，鱼群食量大，不挑荤素。而你那头多是水草，平时又少有人钓。运气若不算太差，一两条鲫鱼还是可以钓的。”</p>
李清照握着鱼竿的一端，微难可见的低下视线，水面上漂浮的晚霞反照过来，红艳艳的、从她yin霾的眼皮底下流过。</p>
她吸了下鼻子，“店家可是觉得委屈了。”</p>
苏进手上的针一滞，而后又继续穿过衣料，只不过慢了些。</p>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意义，这些从你来到这人间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无需自扰。”</p>
李清照转过头看她，眸子里已噙满了晚霞的颜sè。</p>
“那我们呢？”</p>
苏进将线头结好，一扯，线断，这时才朝她一笑。</p>
“我们会是例外。”</p>
那笃定的笑容让李清照恍惚起来，还是忽然颤动的鱼竿将她惊醒。</p>
“鱼咬钩了，起竿。”</p>
“啊？”李清照慌乱中起竿，可这鱼线却被底下那鱼给挣扎断了，“啪——”的一声，还溅了她一鞋的水，“怎么线断了？”她有些懊恼的将光秃秃的线头拿在手里，嘴里念碎着可惜。</p>
这一幕落在苏进眼里，那份一直从容的笑意忽然是敛得无影无踪，他遥望向远处会场的方向，有烟直上，一时间沉默了很久。</p>
“鱼太大了，回去。”</p>
李清照觉得扫兴，也无意再呆，俩人随即往下山路走去。</p>
李霁苏符几人赶忙往上挪了几步，看着苏进和李清照从南面小道下山。</p>
“你们两个后头跟上，记着，别让安安发现。”</p>
“是。”</p>
俩奴仆被李霁支使了去，免得路上出什么岔子，而他们却在苏进前脚走后没多远就到了水潭前，岸边的水渍还没有完全渗下去，依旧是有些cháo湿。</p>
他们无非是想看看之前两人的猜词，毕竟人皆有好奇心，那醉花yin文辞新奇，风格雅正，可这不尴不尬的扣下最后一句不说，如何不把他们这些书香人士急着，之前碍于场面不好出来，如今两人一走，自然得过来把这吊了这么久的胃口给填上。</p>
蔡薇提着裙裾下来，岸边多是泥泞，所以踩着就比较小心。</p>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那一句句的诗词在她脑海中萦绕，越是时久，就越觉得骇人，这份文笔的洗练，全然不似一个十七少女能写出来的，若不是她亲耳所闻，当真难以相信，看来……</p>
“在这儿……哦，原来是……”前头苏符和李霁先到一步，蔡薇后头匆忙跟上，那条枯乔木杆左右果有比划痕迹，她盯着李清照坐处，泥地上，那五个娟字赫然在列。</p>
只一鼻息的时间，她就讷住了。</p>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她反复的咀嚼，眼睛越睁越大，这真的是十七女儿家写出来的吗？她转头想向旁边征询意见时。却旁边两人一直盯着另一头不放。</p>
可这地上，却没有一个字样。</p>
等她挪近了一步才发现上面另有内容，足足的。怔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把微开的嘴合上。</p>
黄昏，这时候变得更为深沉了，把地上破碎的楝树叶映的通红。</p>
蔡薇目眺远方，那迷蒙的雾气将她思绪片片打散，只萦回着之前某人的话。</p>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意义，这些从你来到这人间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无需自扰。”</p>
“那我们呢？”</p>
“我们会是例外。”</p>
如果说之前还觉得是狂生癔语的话，那么眼下。</p>
她手腕上的镯子以人眼可见的幅度在颤抖，并且慢慢的、有要滑出手的趋势。</p>
旁边苏符和李霁亦是脸sè异样，李霁若只是有些感慨的话。那苏符就完全白了嘴唇。咕噜的一声口水咽下，将手慢慢缩进袖子。</p>
……</p>
也不知是何种心思作祟，这几人很快就退了出去，而另一头的李师师和许份这时跟了进来，看着有几分黄雀在后的意味。</p>
“他们是怎么回事？”</p>
许份皱着眉头，还真没发现旁边居然还有人在偷窥，不过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这么料断下来后才去关注那醉花yin的尾句，结果也是被震的说不出话来。</p>
李师师倒是面sè如常。无风无浪的，视线却一直放在那个被咬了小口的苦楝子上，她捡起来，转头问许份。</p>
“郎君可有吃过苦楝子？”</p>
许份从那份震惊中醒来，摇了摇头，“此果苦涩难食，且有小毒，一般用作药引煎服去病……师师你！”他面sè大骇，因为李师师竟然直接咬了一口入嘴。</p>
李师师朝他笑了下，随后就将那咬过两口的苦楝子搁回原处，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往山下走了。</p>
“师师？”</p>
许份看了她一眼，跟上两步后却又停下，回望了眼苏进坐处的勾画，深吸了口气，而后才继续追上前头。</p>
……</p>
短短的几盏茶时间，这片断崖水潭前的风景就转了几个帘幕，确定不会再有人时，慎伊儿才从灌木丛里爬出来。</p>
“呸呸”她将嘴里的东西吐掉，扒拉了半天草屑才将衣服整干净。</p>
“到底写的什么东西？一个个跟死了爹一样。”</p>
她念念碎的走过来看，“嗯？”先是看的苏进这头，什么玩意儿？一个画畸形的女子，瘦的跟扫帚无异，手里还拿了株宽大的菊花，画技像三岁小孩不说，可问题不是说要猜尾词的么。</p>
她皱着眉头将视线移到另一边。</p>
眨了眨眼。</p>
又眨了眨眼，而后再去看苏进的，两者间多个来回后，慢慢的、感到手没处放，摸摸衣角、又摸摸衣襟，环顾左右无人后，偷偷将两处的勾画用鞋底磨平了，又踩两脚夯实。</p>
“这家伙太恶心了。”</p>
她有些忿忿的插着蛮腰，“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将指尖放在嘴边，心里头是越来越亮堂了：这家伙这么恶心，我也得恶心他一回，看他敢再对不起姐姐。</p>
她闪过这念头后就急不可待的要去实施，只是哧溜一下，就是一阵儿烟儿下山了。</p>
……</p>
山脚处的夷山文会，这时候也到了，众人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看着都是极有风度的模样，场中歌姬的婀娜身姿也愈发让人沉迷，就像那甘醇的菊酒，不过越到这时候，就越是让人感到不安。</p>
王诜手里的酒盏已经很久没有再添过了，所以那脸sè依旧让人感到矍铄，不像身边的儿子，整个脸都已经酡红一片了。</p>
他遍目而视整个会场，见着几个老东西也都是在佯装喝酒，生怕喝多了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径。</p>
“刘给事，您说……这苏轼打的什么主意？”秘书监的龚原望着上头与众和声的苏轼，不禁皱起眉头与刘拯商议。</p>
而刘拯此时也对此困惑，沉吟着不说话。如今韩忠彦倒台，他们旧党已群龙无首，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可真是要党破人亡的后果，所以现在行事必须谨慎，决不能再给对手钻空子。</p>
他这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是无奈之举，但在如今，却是旧党人氏共同的选择，不论苏轼出什么连纵策略，还是曾布出什么条件拉拢，他们都不会参与，安安分分的尽职守忠，不沾惹外界任何是非，等到以后时机成熟时再作反戈一击。</p>
灯火，在楣子上挂着亮，将菊酒映成了红酒。</p>
……</p>
……</p>
此时的城南小纸坊街口，又到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新印出来的报纸开始装车发往各个报亭，以供明ri之需，这是每ri程序式的内容，与往常并无差异，但苏进还是选择过来看了下。</p>
“苏家少爷，这是明ri的报纸，您过目一下。”</p>
在纸坊内堂里，管事巴巴地捧着报纸给苏进查验，自然是想得到主家一句不错的夸赞。</p>
“很好，就这样。”苏进笑着将报纸递回去。</p>
……</p>
转眼，人已回了一品斋，只是想不到前脚刚到，后脚就听到那俩崽子回来的声音。</p>
“渴死我了，庄老爹，赶紧拿壶茶过来。”</p>
这两小子倒确实是大爷范儿十足，吃着糕点喝着茶，唔唔的狼吞虎咽着。</p>
苏进换了身青衫，看他们吃好了才问，“去哪儿了？”</p>
“还能去哪儿，陪太子登山去了，那小子现在可神气了，叫了他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几个女倌儿一起去的南郊，把我俩倒是累个半死，我说……”陈午打了个饱嗝，将糕点放了下来，“你这事儿还有多久才完，在这下去即使钱够，这人都散架了。”</p>
“再忍耐一月，以后就没多少事儿了。”苏进在系腰巾时，无意间瞥到被自己丢在案头茱萸囊袋，青涩的就像某人偎着他胸膛笑，一时间出了神，等到陈午两人再次埋怨时才醒转过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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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里头的茱萸取出来，而后在天井里找了个梅花盆栽种进去。</p>
这时，呼呼的有晚风吹进来，瓦砾和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