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忆往昔(五)——趁人之危

  采办处的一众小内侍都和我关系不错,他们通常有比较多的出宫机会,知道的消息也更多。

  经过多番打听,我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据说,在魏家和北吴的来往信件中,搜到了太子的密函和信物。信物是一枚木雕梅花坠子,而密函上也都印有同样的梅花图案。太子曾找了能工巧匠设计、打造这枚坠子,图案繁复、工艺精湛,世间仅此一枚。而这位匠人,在朝廷找到他时已上吊家中。太子申辩,此物是他用来送给许侧妃的礼物。刑部准备了若干梅花坠子让许侧妃挑出,许侧妃却挑错了。太子说,这是他给侧妃准备的惊喜,还没来得及送出,故侧妃没见过实物。

  如此,再说什么都像是脱罪之辞,毫无说服力。

  父皇自然想再拖延一段时日,好好清查此事,奈何民间、朝堂不断有父皇意图包庇的声音出来,再加上证据确凿、死无对证,根本无从查起。

  我再次见到萧珉时,已是在大哥于狱中触壁自尽后。

  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直在等一个人,给我一个确切的消息。

  萧珉站在凌霄花架下,面容憔悴,眼里有血丝。

  我擦了擦脸,朝他走过去,他只是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的心好似坠落谷底,浸入寒潭,眼泪不自觉地滚落。我回抱住他,嚎啕大哭。

  父皇好似老了十岁,鬓边白发丛生,好几次我去陪他,正瞧见太医从父皇寝宫出来。敏阳怕我伤心过度,更严格地敦促我去杜老那学习。

  二哥成了太子,但事情并没有变得顺利。

  二皇嫂常常进宫找敏阳抱怨,我听了几耳朵。二哥才能不及大哥,大家都知道,杜老也知道。大哥在时,二哥事事效仿,听从差遣,倒也不曾出过差错。可现在,失去主心骨,二哥的优柔寡断、毫无主见便暴露无遗,父皇总是责骂他,不留情面地批评。二哥回了府自然郁闷,便对妻妾家仆发泄。

  难怪我几次见着二哥,他也不似从前跟我说笑,或是给我捎东西,都沉着个脸,有时候直接不理会我。

  敏阳和二哥都曾跟着谢儒先生学过诗词音律。谢先生,南卫第一大文豪,教出的敏阳在元宵灯会仅凭一副对子就赢得大美男魏三郎的心,二哥那更不差了。我知道这东西也需要天赋,天赋不好,老师怎么教都没用,比如,我也去听过谢先生几天课。

  我就是想说,二哥的天赋它不在治国上面,父皇骂死了也没用。

  皇祖母剪了几只腊梅,叫我给父皇送去。去时,父皇刚骂完二哥。

  “你如此思虑不周,见识短浅,叫孤如何放心把南卫交给你?若你能学得你大哥的两三成,孤也不至于如此忧心!”

  而后,二哥居然,顶嘴了???

  不好意思我又在偷听,毕竟我是这宫里头号大闲人,没人提防我……

  二哥几近咆哮:“大哥通敌叛国,已经死了!父皇,我才是太子,你总是当着朝臣的面责备我,可曾为我想过半分?我是储君,我的颜面您考虑过吗?您就这么厌弃我,在您心里,是不是我连那个小傻子都不如?”

  言罢,拂袖而去。

  父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二哥出了殿门,才颓然耷下手。

  说实话,我很少见父皇发火,心里还是有点慌的。我把腊梅插好,试图劝慰:“父皇,也许您对二哥要求过高了呢?您看,您对我没啥要求,但是我主动去听学,您就会觉得很高兴。”

  我词不达意,就是想说,降低期望,就会少一些失望,大概这意思,父皇能听懂。

  父皇捏捏我的脸,好不容易露出了笑脸。他这一笑,我发现,父皇皱纹又多了。

  “你二哥和你不一样,他是太子,德需配位。”他给我喂了口酥饼,“谷雨就不一样了,你呢,只需要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父皇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开心。”

  酥饼是肉松馅儿的,很好吃,我就喜欢大家对我没要求,因为我的资质比二哥差远了。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既能自知,便不会对自己有不应该的要求,那自然活得更惬意轻快。

  但二哥说的“傻瓜”是谁呢?

  那年除夕宴,大家吃上了我种的芋头,纷纷称赞,说我种的芋头可口香糯,我很受用。

  看烟花时,我劝二哥:“所谓术业有专攻,你看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二哥也不必过于自责。你的才情名盛煦都,何人不知。”

  二哥皱着眉打量了我一番,跟我碰了个杯。

  少了大哥的除夕,还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大家默契地不去提及那些事,在今晚,这一年就要被尘封在过去。

  我端着酒杯晃悠,敏阳早早回了宫,萧珉精神倒还可以,跟我猜拳,输了的人就得喝酒。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晚他一直输,我也输了两把,但没他输的多,最后,他喝倒了。

  我把萧珉喝倒了——这是除了培育粮食外最令我感到自豪的一件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原来很好,以及看似厉害的萧珉酒量原来不怎么样。

  这厮从边境回来后稳重了不少,因又担了朝职,平日里一副少年老成、沉稳淡然的模样,一醉酒,那点骨子里的少年心性完全释放,非拉着我要爬到树上去看烟火,我觉得太傻,不肯,他就拖着我到了芙蓉池边的树下,三下五除二上了树。

  我拍手叫好,这树爬得溜。

  可是他上去了,我还在下面。

  我的身手……对不起,我没有身手。我在树下蹦蹦跳跳,爬上去一点又滑下来,最后好不容易找来个小梯子才爬上去。

  萧禹安这厮一点忙都没帮,坐在树杆上睁大了眼睛,看天边烟花璀璨夺目,看得入了神。他的双颊被桂花酿醺得红扑扑,活似抹了胭脂一般,烟花倒映在他的眼眸中,漾开迷离的光。

  此时我和采买宦官的徒弟长庆友谊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并确立了长期的友好合作关系,他给我网罗各大野史话本,我出银子。

  因此,再加上敏阳与魏三事件对我的耳濡目染,我已经启蒙得差不多了,对于实践操作跃跃欲试,只苦于没有操作对象。

  现下正是个好时机,萧珉醉了酒,肯定记不得发生了什么。我趁着酒劲贼心大起,扳过他的肩膀,瞅准他的嘴儿,稳准狠地凑上去。

  兴许是他把酒气过给了我,我也快醉了,一个没稳住,屁股一滑,摔下树去.......

  我秉承着有难同当的交友原则,顺手把萧珉拽了下去。

  他做了肉垫,昏睡过去。不知他是醉晕呢,还是被我压晕了。第二日他揉着脑袋来拜年,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偷偷乐了好几天。

  即便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年除夕御膳司准备的桂花酿,清香之气弥留唇齿,久久不散。在冬天闻到桂花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踩在云端,脚下软绵绵的,整个人似是要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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