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醍醐灌顶

  近年,我的睡眠质量远不如从前。昨夜从刑部回来,又是一夜未眠。

  一大早,天还没有透亮,难得见到月亮和太阳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同时挂在天上。月亮已黯淡,太阳正在蓄力,四周的云像是沾了金粉。守夜的宫婢歪着打盹,宫人尚在洒扫,我实在睡不着,换上衣服,晃悠去了那一亩三分田。

  月前早稻方收,现今晚稻已插。我最是怯热,唯有夏季清早觉得稍稍清爽些。

  刘琛所犯三罪——包庇杀人、贪污渎职、行贿买官,按律当处以死刑。我记得皇祖母曾经修订过律法,增加了若干保护女子地位权利的条文。若是能有赵家家仆证明刘珞珞长期受夫君暴打虐待,失手杀人是出于自我防卫,她是可以判无罪的,如此,刘琛也谈不上包庇。

  没有背负人命,贪污的款项亦没有达到死刑的标准,买的官职不过是个小县官,或许念他在工部勤恳二十载,可功过相抵,罢黜官职,遣返回老家。

  思及此处,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没底,习惯性地想把萧珉叫来,仿佛所有事情,只要他肯定,就没有大问题。

  我还是很依赖他。

  唉……我按耐下了心头的一丝喜悦,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犹豫再三,叫人把杜老给请进宫来。

  杜老是皇祖母时期的名相,名满天下,是南卫举国敬仰的人物。唐辙唐大人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两位兄长和萧珉也是自小被送去杜府受教。原本他早已隐居京郊别苑,因为我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上位了,父皇特意把他老人家返聘回来。

  萧珉官拜丞相,杜老虽被请回掌中书令,实则已不大管事。大家都对萧珉非常放心,但考虑到他年纪轻,还需杜老这般德高望重者镇一镇场子。

  杜老已是古稀之年。说真的,我极怕惊动他老人家。当初皇考让我跟哥哥们一同去杜老那听课,本意是给我找点事情做,打打酱油,顺带衬托他们;杜老见我野性难驯、天资愚钝,也不大管我,对我比较宽松,可他对两位兄长还有萧珉,那可是相当严厉,骂起来连皇考的面子都不给。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怕在心里。

  杜老与发妻曾育有一女,奈何早夭,自那以后杜老夫人一病不起。夫人去后,杜老不曾再娶,膝下也无子嗣。关于这其中的原因,坊间有许多传闻,主要两个版本,一是杜老与夫人鹣鲽情深,不愿续弦;二是杜老为保我刘氏江山安稳,彻除杜家子孙弄权的隐患,全了自己一颗忠义之心。

  我曾向皇祖母求证这两个原因孰真孰假,祖母垂眸浅笑:“皆有吧。堇相为我刘氏牺牲良多,你和兄长们要把他当自己的长辈尊敬。”

  皇祖母早已去世,几年后,我看了一野史话本,竟有一段写的是宣德女帝和杜相的年少爱情。当然,写得比较隐晦,心思细腻而多愁善感的我还是看出来了。

  回想那时皇祖母的神情,我觉得这野史也有三分可信。

  当年萧珉是我们几个里面被杜老骂得最凶的,却也是和杜老最亲近的。想来,越严厉越是寄予厚望。

  萧珉父母早亡,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姨祖父晋郡王,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我甚至没有机会见过这位姨祖父。他和杜老,正好凑成一对祖孙。

  我就不同了,我心里挺怕杜老的。当年两位兄长挨骂,我十分庆幸,还好自己不需要承担什么国家社稷的重任,否则也得天天挨骂。登基之后,幸有萧珉挡在前头,没出什么岔子,杜老没什么机会骂我……也可能是懒得骂了……

  现在,碍于我君主的颜面,我是不能主动跟萧珉求和的,只能求教杜老。

  没成想,湾湾前去通传,没走两步就回来了,笑嘻嘻地说:“杜大人跟陛下心有灵犀,奴婢刚出了殿门,便有内侍禀报大人已到了宫门口。”

  我心里一惊,杜老这是特特进宫来骂我了吗?

  我踉跄着起身,像一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靠在湾湾身上,瘫软着前行:“扶孤去书房。”

  在去的路上,孤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刚把杜老的爱徒贬了官,不是小贬哦,是从丞相贬到了乐府令……

  好了,我准备接受审判了。

  小史官应该会这样记录:

  成运五年七月初一,中书令杜堇相觐见,与陛下商讨刘琛一案。

  杜:老臣见过陛下。

  君:爱卿来得正是时候,快平身,赐座。

  杜:对刘琛一案,陛下有何打算?

  君:刘琛孙女刘珞珞失手杀人属正当防卫,当判无罪。

  杜:正解。

  君:刘琛受人威胁,贪污、买官……

  君(眼神犹疑,语气渐弱):念其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功过相抵,判其罢黜官职,遣返……

  杜:罢黜官职,流放南岛。

  君(惊讶状):可刘琛是受人威胁,况且他这么多年……

  不待陛下说完,杜大人追问:陛下当如何处置刘珞珞夫家?

  陛下(嫉恶如仇状,语气严厉坚决):勒索朝廷命官、行贿买官,流放五千里外章州。

  杜:何人作证那赵家勒索刘琛?有何人在场听到对话?或是他们白纸黑字达成协议了?

  君:没有……

  杜:那么,在世人眼中,仍然是刘琛为包庇孙女、平息此事,用眛下的公款给赵家买官、赔偿。

  君(略激动,仍在努力克制):可事实不是这样!刘琛他是关心则乱,皇祖母在时就增加了一条律法,殴打妻室至重伤者处以三至十年监禁,刘琛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误以为刘珞珞有罪。

  对不起,孤把史书写成了小戏本格式了……

  杜老轻叹一口气:“陛下终究还没有长大。”

  其实,在我说出最后那些话时,已经意识到不妥了。

  杜老道:“刘琛的为人,陛下和老臣都清楚,关于他的处罚,陛下不必太过忧心,他是断断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杜老这话,我不大明白,但不容我细想,他接着说:“不管是什么刑罚,罢官返乡,陛下未免偏心得过于明显。如此,岂不纵长不正之风?但凡有功绩者,便可犯错,大不了功过相抵。为社稷尽心尽忠,是臣子的本职,何时成了居功自傲的资本?况且,若是桥面真的坍塌,伤及无辜者性命,届时陛下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

  诚然,是我思虑不周,我太幼稚了。

  可是流放南岛于一个六十老人而言,无异于在一点一点消磨他的生命,此去路途遥远坎坷,枷锁沉重难忍,南岛荒芜艰苦……还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杜老似乎看出我的忧虑,缓缓道:“先保住性命,流放途中如何,还不是看陛下的意思。”

  他老人家喝了口茶,接着道:“陛下要深思、反思的,是这件事反映的问题。宣德皇帝增订律法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保护女子权利和地位。律法增订后不久,宣德皇帝退位。彼时南卫边疆未平,北吴虎视眈眈,西南赤海族蠢蠢欲动,先帝继位后,忙于平定边疆,宣德皇帝捍卫女权的意志便被暂时搁下。而今国泰民安,陛下既身为女帝,应责无旁贷,传承宣德皇帝遗志,至少,相关律法当为举国百姓所知,要让南卫女子有意识用律法保全自己。而今,连官居二品的刘琛都不知道,做下这等糊涂事。”

  确实,南卫在这方面的普法教育做得不好。

  “谷雨受教。”

  “帝王之路注定艰辛,家国大爱必得在个人小爱之上。陛下重情,老臣明白,故要做到这一点,于陛下而言实属不易。不论是宣德皇帝、先帝还是老臣,都没有想过要陛下来受这份苦。先帝在弥留之际,为陛下做好最后的安排。陛下继位后,珉儿尽心尽力打理朝政,他以为只要自己包揽一切,陛下便可一如年少那般天真无忧。我这徒弟聪慧过人,事事通透,却唯独在此犯了糊涂。他只顾陛下自在,却不想坊间、朝堂已经颇有微词,难道最终要他背负权臣骂名、要陛下被说成庸君?“

  我晃若雷击,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陛下贬了珉儿的官,老臣甚是欣慰,以为陛下意识到了其中问题,想学着自己往前走,不再需要搀扶,可现在看来,陛下还是在原地踏步。”

  这话直白、伤人,甚至有些以下犯上,但一针见血,只有杜老敢直言不讳。

  “陛下,在其位,谋其事,不论当初您有多不情愿,如今,您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对家国百姓有担当,方不辜负皇室祖辈的世代守护。”

  我亲自送杜老出宫,扶他上了车辇。临走前,他又叮嘱我:“陛下可以慢慢往前走,速度不快没关系,怕的是一直停留在原地。”

  就像一个一直躲在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书突然被翻了出来,抖落的灰尘在阳光下乱飞,呛得人直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君主挺失败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戳穿还是感到窘迫,自责,愧疚……

  而萧珉,我只以为他喜欢独揽大权、把控全局的过程,享受睥睨天下、万人之上的姿态,否则他大可以像我一样散漫度日,承袭郡王爵位,做个闲散王爷。照杜老的话,他“恋栈权位”,竟都是,为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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