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人命关天的信

  芸娘还要再打探媚眼妓子关在何处,此前那姐儿已经摆动着腰肢离开。

  青竹看了看周围再无人,悄悄凑到芸娘耳边道:“阿姐,我知道犯了事的姐儿们一般都被关在何处……”将她的猜测讲给芸娘听。

  芸娘将信将疑道:“你可有把握?我们偷偷摸摸找人,如若被老鸨子和龟公发觉,立刻就要把我们赶出去……班香楼这条路子我可不能再断了……”

  青竹虽只在翠香楼住过几年,可她跟在顾盼儿身边时也常去其他青楼走动,对青楼诸事多少有些了解。

  世间青楼无论豪华与寒酸,最多由三部分构成:

  会客楼(厅):妓子陪客的场所,一般分为前楼(厅)、后楼(厅)或者合围式带天井的小楼。

  景观小院:有格调的青楼常建造了山水小桥等景致,表明自家的格调高。

  后院:主要用来做后厨及杂役居住和杂物堆放等。

  像翠香楼里有不听话的妓子,最常被关押的便是后院。

  除非似青竹之前被关押,那是老鸨在青竹不备之下陡然发难来不及拖进后院,只得暂时关在前楼大堂,立时打晕让她发不出声求救,故此才被芸娘钻了空子将人救了出来。

  两人下了会客楼,进了后院。

  此时后院各杂役将将睡醒了午觉,正无精打采的进行着晚间待客的准备。见了两个小姑娘进来,只以为是谁的家眷,任由她们而去。

  两人渐渐到了一处萧索院落,静寂而冷清,落叶积了一地无人清扫。

  院里是一排十分老旧的房间,门上均挂着大锁,瞧着似是许久未有人去过的模样。

  芸娘往前一步,便听见脚下“吱吱”一叫,一只耗子挣扎着从她脚下逃开。

  根据两人此前血的教训,凡是有耗子的地方极有可能有蛇。

  蛇是此前将两人吓破了胆的东西。

  她们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姿彷徨着不敢往前。

  在两人的踌躇中,隐隐传过来女人轻声唱曲的声音:“……侬家倚门边……等郎归来哟……”

  声音是从这排旧房最后面传过来的。

  萧瑟景象中,那声音不但不颓废,仿似还流露出几分愉悦。

  唱曲的人是媚眼妓子。

  最后一个隔间里,破旧的窗户开了条缝,她倚靠在窗旁,外间阳光便在她面上印了条金线。

  她并不避开光,只神情轻松的哼着小调,仿似不是被关押到这里,而是过来赏景怡情。

  芸娘同青竹壮着胆子疾步到了窗前,生怕她将人招来,忙忙出声问道:“你这两日吃饭没?”

  妓子瞧着她淡淡一笑,继续将曲子唱过一阙,才冷冷开了口:“未曾想,你这丫头竟然也能找过来……”

  她面上有些冷漠,又有些欢畅,引得芸娘竟也隐隐有了悲怆。

  妓子冷眼瞧了她面色半响,忽的没头没尾道:“那就是你了!”

  她将手从衣襟里伸进去,取出一叠银票从窗户缝里递出去:

  “你顺着正街一直走到头,有个毛驴巷子。巷子里面有棵柳树,柳树往前走第三家,去找我养的那书生。将这六百两银票给他,让他带着我此前给他的银子一起来班香楼赎我。

  这些银子加起来赎我是顶够够了,可惜想多再赚些银子好过日子是不行了,只有出去后再想办法了……”

  她说此话时,眼中隐隐含了几分对恢复自由身的希翼与柔情,仿似今后的小日子会越来越好。

  芸娘迟疑着问她:“你就这般相信我?”

  妓子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幽幽道:“矮子里拔将军,我也是没有法子而已……只望你莫令我失望……”

  芸娘将银票接过来塞进袖袋中,重重对她道:“放心,一定将银票送到。”

  出了班香楼,芸娘眯着眼睛眺望看不到尽头的正街。

  她并不知毛驴巷是个什么所在,招了辆骡车,由着车夫将车子赶到了一处民居。

  待两个小女孩下了车,遍寻不着那柳树,找了路人问了,方知竟被那车夫送到了野驴巷,而不是毛驴巷。

  此时日头斜斜,眼瞅着又到了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时间。

  一路打听着过去已是来不及,芸娘只得招了辆骡车,重重向车夫强调:“是野驴巷不是毛驴巷!”

  青竹不确定的纠正道:“阿姐,是要去毛驴巷……吧?”

  芸娘仰天长泣:这什么破地名啊,怎的都离不开驴啊!

  两人到了毛驴巷,付了车资,终于找到媚眼妓子口中那棵柳树,小心翼翼的往前数到第三家,急忙忙要上去拍门。那破旧木门上却挂着个硕大的旧锁,显示屋主已外出。

  这可如何是好?

  是在此处等还是回去明日再过来?

  两人正在踌躇,从旁边门里出来位头发花白弓着背的老妪。

  老妪瞧着两个小姑娘,口齿不清问道:“找人吗?”

  芸娘立刻点头。

  老妪便扶额想了半响,扬声道:“找谁?”

  芸娘此时才恍悟,根本就没问清楚媚眼妓子那汉子姓甚名谁,只得含糊道:“是位书生……”

  “啊?双生?”老妪声音极大的喊道:“不是双生子,那院子原本住着三个人!”

  芸娘耐心扬声喊:“不是双生子——是书生——读圣贤书的书生——”

  她将手掌当书举在眼前,做了个摇头甩尾念书的模样,那老妪果然听懂了:“哦是书生啊——啥模样的——”

  怎样的书生?芸娘回想起有限次遇到那书生的模样……

  “极瘦——说话阴阳怪气——”她一边说着又忙忙做出个酸书生扇扇子的模样。

  “鸡漏——啥鸡漏——?哦你家鸡窝漏啦——?那可不行鸡会跑——可书生哪里会修鸡窝哟——”

  芸娘沮丧的垂了脑袋。

  只得将希望转向另一户人家。

  拍开了门,向主人家打听那书生的行踪,得到的消息却是书生前几日退了租,搬走了:“我可不骗你,那书生搬家时只带了书箱子走,旧衣裳和旧家具板凳全都没带,可把刘婆子开心坏了。”

  邻人向那老妪扬声道:“刘婆子——你拣了那书生的家具衣衫——高兴不——”

  老妪这回是听清楚了,慌忙转头往家门里走:“我拣的——哪里有要回去的道理——不是偷的,是拣的——”

  啪的一声关了院门,再无丁点声响。

  芸娘转头向邻人问道:“阿叔知道他搬去了何处吗?”

  邻人摇摇头:“看他那样子是发达了,有了银子哪里不能去啊,能去的地方太多了!”

  芸娘与青竹面面相觑。

  从毛驴巷出来时,晚霞布满天空,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吃完了晚饭,坐在树下吹风赏月了……

  “阿姐,江宁府那么大,我们去何处找人呢?”

  芸娘想,说不定是那书生提前给他和妓子准备好了新家,因着要给她一个惊喜,故还未将新地址告诉那妓子。

  读书人不都是有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嘛。

  这可就难办了。

  芸娘回想起第一次见那酸书生是在花舫上,其时花坊上还有冤大头那厮……

  她决定第二日往青山书院里一趟。

  此前苏陌白与冤大头都在那处书院里游学,说不定那书生也是在同一个书院。

  傍晚两人回了家中,芸娘见檐下依然空空,阿婆果然没有收回她还给刘铁匠的鸡鸭。

  当然也有可能是刘铁匠抱着一堆鸡鸭打了退堂鼓,并未再做纠缠。

  无论是哪种情况,总之她家与那姓刘的断了干系,她就放了心。

  第二日,两人吃过早饭,一心要往青山书院去。

  将将出了古水巷,芸娘便瞧见刘铁匠铺子前又站了那一对母女,年轻妇人手上那个红漆饭屉分外醒目,看上去是要接替李家的班,从此长长久久的为刘铁匠送饭。

  而此前数年风雨无阻天亮就开门做买卖的打铁铺子却紧掩了门,门上却光秃秃并未挂锁,说明铺子掌柜只是暂时离开,并未走远。

  老妇将铺门拍的啪啪作响,扬声喊道:“铁匠,你在里面吗?我们开了门说话啊!”

  不知那紧闭的铺子里是否有人,可铺门并未被老妇敲开。

  芸娘不过同那老妇打了个照面便被老妇认出,立刻对她招手道:“小娃儿,你可曾见到刘铁匠?我远远还瞧见铺子开着,可到了近前铺子却关了门,也不知那后生一时半刻跑去了哪里……”

  芸娘因为刘铁匠对这一对母女自然有了些迁怒,闻言做出一副纯良模样,忽闪着眼睛道:

  “刘阿叔此前同我传授过他的经验,厌烦一个人时便要做出一副没瞧见他的模样。若是对此人厌烦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却又不想与他撕破脸皮,便躲开他,日复一日躲开他。时日久了那人自然有了自知之明,也就不会来纠缠于他了。”

  她指了指那大铁门,续道:“以我对刘阿叔的了解,说不得他此时正躲在铺子里不声不响装作无人样,实则是想避开你呢!”

  门窗关严实的打铁铺子里,刘铁匠不出一丝声音的躲在里面。

  外间传进来孩童清脆的声音,恰巧将他的行踪说的透透。

  他苦笑一声,哗啦一声拉开了铺门,将颈子上挂着的擦汗巾子一把扯下,对着外间那母女道:“便是如这小娃儿所言,我若是厌烦别人前来纠缠,又不愿同他撕破脸皮,便会躲开他……婶子便回了吧!”

  他说完这话往芸娘面上瞧去,那女娃娃却冷哼一声,转身远去了。

  青山书院离古水巷并不多远,芸娘同青竹将将前行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骡车声。

  两人忙忙往路边躲,那骡车不紧不慢的跑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是圆脑袋的罗玉,从车厢里却钻出来扁脑袋的石伢。

  罗玉一甩缰绳,石伢喜洋洋道:“阿姐快上车!”

  这两人怎的能遇到一块?

  且……罗玉这模样,能驾的了骡车?

  此前他虽驾车来过她家,可那时车上是果子不是人,不影响人的生命安全。

  现下,一个半大小子比骡子高不了多少,却要驾驭一匹骡子,还妄图让她上车?

  她立刻使了铜板将石伢哄下了车,牵着石伢往前走。

  罗玉并不气馁,只在车辕上侧身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缰绳,缓缓行在芸娘身边,歪着脑袋同她说话:“我方才去你家,婶娘说你才出门。幸好我赶的急,否则再遇上岔路口,可不就同你错开了呢!”

  芸娘瞧着他对骡车满不在乎的模样,立刻皱了眉提醒他:“驾车不说话,说话不驾车。你怎的这般将性命当儿戏?”

  她小大人一般的模样立刻将罗玉逗笑。

  罗玉一边抚摸骡子的颈子一边道:“这可是同我一起长大的‘绿豆’,绿豆性凉,我这骡子也是个凉性子,温柔的很,便连石伢这小豆丁都能驾驭。”

  为了令芸娘信服,他立刻对石伢招手:“上来,试一把!”

  石伢早就在一旁眼热的瞧着罗玉同骡子,听了罗玉的召唤立刻便窜上了骡车,坐在车辕的另一边,欢喜的扯着缰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芸娘见石伢竟这般就背叛了她,便拿出她金主的身份压他:“将我方才给你的五文钱还我!”

  石伢一愣之下,欢天喜地的撤销了银钱的收买,将五个铜板掏出来经由罗玉还给了芸娘。

  铜钱一出手,他没有了拿人手短的拘束,完全释放了天性,一本正经的跟着罗玉学起了赶车。

  不多时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青山书院门前。

  此时书声琅琅,学子们已经开始了一日的苦读。

  芸娘知道书院里早读便要一个时辰,中间会有小憩的时间,那时学子们可能会出来走动。

  她同青竹蹲在墙根处等待,罗玉同石伢依然坐在车上蹂躏那叫做“绿豆”的骡子。

  过了半个时辰,果然听到书院里开始人声嘈杂,有三三两两的书生在院内或者敞开的院门处谈文论学。

  两人左看右看不见一个拿着玉扇的酸书生,便上前拦着个小书生问道:“小哥哥,书院里可否有位书生,极瘦,有时候会拿着把玉扇,瞧着很了不得的模样!”

  那小书生抬眉想了半响:“我们书院好几位你说的这种人,不知你说的哪位?”

  芸娘自然不知道那书生姓甚名谁。

  想了想又道:“曾经衣着简陋,最近衣着光鲜……”

  小书生做恍然大悟道:“你定是说的吕文才吕兄,你等且在此等候,我去帮你寻上一寻。”

  芸娘心中雀跃,可算是找着人了。

  过了半响,那小书生却孤零零一个人出来,耸肩道:“近日吕兄常常缺课,可巧今日他又没来。”

  见两位小姑娘面露失望之色,书生极为热情道:“可有什么话托我带给吕兄的?我也好转达他,到时候让他去找你们,免得你们今日白跑。”

  斯文书生与妓子的姻缘只在话本子上看过,现实中哪个书生愿承认恋上个风尘女子?这隐秘之事自然不能给外人道。

  芸娘谢绝了那小书生,只言她在外等等便可。

  青竹便瞧着芸娘道:“阿姐,怎么办?”

  芸娘叹口气道:“要是等到晌午还遇不到人,便只好再回去问问那姐儿还知道吕文才更多的事情不。”

  几人等到日上当空也未瞧见有书生手执玉石扇子,只得去附近吃罢午饭又回来等。

  午时的日头有些酷烈,芸娘与青竹上了骡车,在车厢里乘凉打盹。

  耳听得书院钟声敲响,要开始晌午的课业。

  骡车旁传来哒哒脚步声,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鞋子传出来的声音。这种鞋是在鞋底里钉进半个铁掌,走起路来节奏明快。虽则价钱不菲,却极受风流才子的欢迎。

  芸娘揉揉眼睛将脑袋探出车厢小窗,那脚步声将将行至她身边。

  骡子“绿豆”忽的打个响鼻,走位风流的才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脚下一个趔趄,扑爬连天冲向了地面。

  随着他的重重一摔,便听得吧嗒一声,从他华贵绸缎衣袖中甩出一把翠玉扇子。扇子经不住地面撞击,扇叶上的翠玉立刻四分五裂,露出了竹架子的真身。

  芸娘眼睛一亮,立刻单手扶着车厢跳下去,朝着那扒在地上的吕文才扬声道:“可算等到了你,快,你心上人有难!”

  罗玉忙忙抱了“绿豆”的脑袋安抚极小,看它并无发狂迹象,这才将缰绳重新交到石伢手上,自己站到了芸娘身旁。

  吕文才一咕噜从地上爬起,当先抓起那把破玉扇唏嘘半响,方龇牙咧嘴弯腰抚着便摔痛的膝盖,提眉瞧着她:“甚?谁?何方有难?”

  日头猛烈,天色难得湛蓝仿似洗过一般。

  青天白日下,芸娘一张张将银票数给吕文才:“六百两。她让你拿着此前她给你的银子去赎她。”

  吕文才忍了膝上疼痛,面无表情将银票塞进袖袋里,面无表情点头道:“好。”抓着破扇子转身便要往书院里去。

  芸娘忙一把拉住他:“要尽早去,今日便去,否则她要在里面吃苦。龟公们打起板子来可极卖力,几板子下去,人就不喘气了!”

  她刻意将话说的严重,指望他快快去赎人,他又是不紧不慢的点头道:“好。”

  芸娘发了狠:“你拿了银子你便要去。你若不去,我就来找你,揭发你骗银子不干活!”

  书生原本毫无情绪的面上突然变的阴鸷,一双眼恶狠狠的瞧着她不说话。

  罗玉立刻上前几步将芸娘护在身后,昂首盯着吕文才。

  他不过十二岁的娃儿,还没抽条,比吕文才矮了不少。可他眼珠子瞪的并不比对方的小,气势上也不比羸弱书生少上许多。

  石伢同青竹瞧见,随即上前同罗玉站成一排,目眦欲裂瞪向吕文才。

  被几个娃儿如斗鸡般瞪着自己,吕文才没撑多久就败下阵来,眨巴眨巴瞪酸的眼珠子,面上显出几分不耐,冲着几人大喝一声:“好!”

  他离几个娃儿极近,那个“好”字又含着万分的怒火,腥酸口气立刻熏的几人扭头捂了鼻子。

  待芸娘喘过气来转头看去,只见书院门口衣阙一闪,吕文才已大跨步进了书院。

  烈日照着人的脊背,在青石板上投下阴暗的影子。

  骡车的车轮缓缓向前滚动,不间断的发出沉闷低吟。

  不明真相的吃瓜石伢兴高采烈的独自赶着骡车,将骡车的主人罗玉同芸娘、青竹远远甩在了车后。

  经过方才与吕文才的短暂接触,几人的脚步都有些许沉重。

  青竹抬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不确定的问道:“阿姐,你觉得那书生能拿着银子去赎人吗?”

  芸娘心中一时有些挫败。

  不说她自己这个成人芯子萝莉身,便是青竹这位真材实料的小女孩也能瞧出吕文才的不靠谱。

  那妓子都是什么眼神啊,竟将终身托付在这种人身上!

  她发狠道:“他若是真的骗了银子不去赎她,我们就日日来这书院门口闹腾他,让他臭名远扬,中不了举人!”

  青竹抿着小嘴点头:“对,我们说他不但骗钱,骗的还是窑姐的钱,让他在江宁府臭名远扬!我给他下巴豆!”

  芸娘鼓励的拍着她肩道:“对,是时候施展你的技能了!”

  两人一时觉得有她们的威慑力,那书生绝不敢乱来,便也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

  待到了巷口,罗玉见芸娘拐向往另一个方向,不由奇道:“你不去拆夹板?我今日就是专程找你去药铺拆夹板的啊!”

  拆什么夹板?她低头瞧了瞧挂在颈子上的手臂。这还没到要拆的时候吧?

  芸娘可是被上回整骨时的疼痛惊破了胆,自然推了拆夹板之事,只道改天再说。

  她自以为交代到位了转身要走,罗玉却依然跟在她身后。

  她奇道:“你跟着我作甚?你那么多苗子、树子、果子、蚕子等着你摆弄,你怎么能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闲逛上头?”

  她今日邀了妓子与画师,那画作虽然不会是春宫,可似罗玉这种纯良的半大男孩还是不要看到为好。

  罗玉此番来原本是在她取了夹板后顺道带她去看他的蚕。

  他对此前芸娘向他打听是否有极粗的蚕丝之事十分挂心,自然对这一茬的秋蚕照料精细。

  今日有一只蚕正好要吐丝结茧。

  此时已快到晌午,那蚕只怕等不及他回去已经吐了丝。那是他特意留心了好久的一只蚕,极大极肥。说不定真能吐出极粗的丝。

  他受了芸娘的提醒,只觉着不将时间花在农事上简直就是对不起芸娘,回家的心思倏地升起,立刻道:“芸妹妹说的对,我现下就回去!”

  他说着转身小跑去追被石伢赶远了的骡车,芸娘不得不呼喊提醒:“千万记得将石伢送回家,莫让他被拐子拐了去!”

  她瞧着罗玉追上了骡车,车子加速往古水巷的方向而去,方才放下心,同青竹兵分两路,一个去接画师,一个去接赵蕊儿。

  ……

  内秀阁里一如既往的寂静。

  正街上的喧嚣传到此处已成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惜红羽坐在寝房床榻上,一边给腹中孩儿缝制小小以褂,一边瞧着班香楼的头牌赵蕊儿兴致盎然的换上她的专属胸衣,并在身上披上一件薄透的梢纱裙裳。

  她曼妙的身材透过梢纱显现的是若影若现的风情,那被胸衣烘托的越加傲然的山峰影影绰绰,令人想去看个清楚,又害怕唐突佳人。

  胸衣是秋款的样式,深深浅浅的绿色绸布上绣了几朵不起眼的小花,端庄中透着些许娇俏,仿似深宅正妻故作老成背后的那颗女儿心。

  下半身配着蓝绿色的八幅裙,将胸衣的香艳又压下了一分。

  赵蕊儿将薄纱面巾覆在面上,遮住了那张娇俏的脸庞,撩起裙摆问她:“怎样?好看吗?”

  惜红羽还未说话,赵蕊儿的丫头十分捧场的称赞:“姑娘,只怕你头牌的位子近十年都不怕被人抢走!”

  丫头的傻话逗的惜红羽暗笑,果然那赵蕊儿佯装生气道:“真真是傻丫头,我就不能‘出嫁’?还要当十年的窑姐啊?”

  未几,门帘掀开,青竹在外唤道:“都准备好了,开始吧!”

  丫头立刻为赵蕊儿披上一件襦裙,陪同她往隔壁房里进去。

  展示货品的厢房里,所有胸衣都被布帘遮住。

  房里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四方桌,桌上铺着一张用来作画的宣纸,占据了四方桌的大部分。宣纸旁边放了五六罐颜料,每罐颜料旁边都摆着一个笔洗。在桌面最后一点边角摆着个笔架,其上悬挂着大小不一的画笔。

  赵蕊儿进房时发出一些声响,正忙着摆弄画笔的画师卢方义虽未抬头,却也十分温和道:“请坐!”

  赵蕊儿低头瞧见门边有一张木凳,便从善如流的取了披在身上的襦裙交给丫头,腰肢一弯坐在了木凳沿上。

  卢方义侍弄好画笔,面上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满足他所有要求的东家。

  此前他给别家画画,那些人听闻他要用到五六支画笔,非但不理解,还要反过来怀疑他想多贪图几只画笔。

  好的画笔固然诱人,可读书人的傲骨还是有的。

  他满足的抬起头,打算与要入画的女子随意攀谈几句好打消她的拘谨,入眼之处却是一个在他看来几乎没穿多少衣裳的女子笑意盈盈的瞧着他。

  他哗的一下背过身去,面上憋的通红,深呼了几口气才气恼道:“姑娘你怎的能衣衫不整?”

  赵蕊儿惊讶的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穿着,正不知道如何辩解,芸娘刚好从外间进了,手里拿着一只绣花绷子。

  她瞧见赵蕊儿已经坐在木凳上,十分满意道:“你们都开始了?”探头去瞧画纸,纸上却是一片空白,一个墨点都没有。

  卢方义转过身子,眼神一点不敢乱瞧,只瞪着芸娘道:“不是说好不画春宫的吗?你这活计我接不了,另寻高明罢!”

  芸娘立刻将手上绷子隔空扔给赵蕊儿,声音清脆辩解:“春宫?你见过穿的这么多衣裳的春宫?你见过画面是女子绣花的春宫?你见过没有汉子的春宫?”

  卢方义被她连串质问迫的结结巴巴:“你……你这小孩怎知道这许多春宫,你家大人竟不管你!”

  芸娘哭笑不得,只得肃然道:“我这可是正经活计,美人就坐在那处一动不动,身上连一只罗袜都不会再少。你将这幅景象画下来便可。”

  他往四方桌上准备充足的物件上瞧一眼,再瞧瞧芸娘,最后偷偷瞟一眼门口那位清凉美人,思忖半响终于下了狠心:“这画上我可不能落款,出去你也不能声称这画是出自我手……”

  芸娘自然点头应下,卢方义才扭扭捏捏拿起了画笔。

  此刻他一旦决定作画,便沉下了心,将注意力放在描绘人物上。

  先用炭笔勾勒线条,再侧重人物神情、衣着刻画细节,同时考虑到光影对整体色彩做调整。

  芸娘希望这第一张画描述的是一位凭窗绣花等夫归的片段。

  背景是夜里,旁边点着一盏油灯,与窗外明月交相辉映。

  有什么画面能比一位身段曼妙的正妻在家中牵挂晚归夫君能令男人神往?

  而女人见了这样的画面,谁说不会产生代入感,希望自己就是那画中人,希望那胸衣也穿到自己身上……

  画师画的认真,妓子神情得当,那四方桌上的白纸上不久就出现一个极为传神的炭笔线条轮廓。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画笔的刷刷声。然而这寂静很快被外间的敲门声打破。

  继青竹快步过去开门的脚步声之后,是她略带慌乱的嗓音:“阿娘,阿婆,你们怎的来了?”

  简易画室里一团慌乱。

  然慌乱的只有芸娘一人。

  卢方义一旦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接受了这个活计的合理性,便不认为这件事有何要避着人的地方。

  便连赵蕊儿的曲线他都能渐渐坦然描绘,甚至还能指点她的坐姿和拿着绣花绷子的手势。

  在君子坦荡荡这件事上,只怕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的了。

  而一代名妓赵蕊儿也并不觉着她身披轻纱有何不妥。她的舞衣有时候比这更为奔放呢!

  芸娘将帘子撩开条缝,眼睛瞄到她阿娘同阿婆已经被青竹战战兢兢的引了过来,立刻拿起房中丫头臂弯的襦衣向赵蕊儿兜头罩过去,压低声音催促:“快,穿上,包严实!”

  院外几人的脚步声已经响动在耳畔,眼看着门帘就要被人挑开、她这番在艳情边缘的操作就要被人发现,她忙忙一脚跨出门外,咧出僵硬的笑容来。

  李阿婆与阿娘双双穿戴簇新,正笑意盈盈的瞧着她。

  李阿婆道:“我们去上香,回来的途中路过你这处。我还没瞧过我家芸娘的生意,自然要过来瞧瞧。”

  她眉尾忽地一提,取了帕子探过来为芸娘擦拭了额上汗珠子:“秋躁怎的这般重,汗珠子淌了一脸。”

  芸娘心虚的受了她阿婆的关怀,刚要想着如若房里的猫腻被她阿娘阿婆撞破了她该如何应对,便听她阿娘道:“你俩怎的一副做了坏事的模样……”

  话音未落,李氏唰的一把掀开帘子,芸娘脖子一缩,暗道一声糟糕,一颗心已是咚咚咚的跳在了嗓子眼。

  却听李氏咦了一声,抬脚就进了房里。

  李阿婆随后跟上,将芸娘同青竹留在了门外。

  青竹偷偷用嘴型问她:阿姐,怎么办?我们逃罢?

  芸娘暗叹一声,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紧跟着进了房里。

  若她阿娘动气了要动手,她当先掩护女人公敌赵蕊儿逃跑是正经。

  然厢房里一派泰然。她预想的鸡飞狗跳并未发生。

  赵蕊儿的襦裙将身形包裹的十分严实,面上的巾子并未取下,手上依然捧着绣花绷子,做出一副良家模样。

  而画师卢方义的画笔从未停过,他的一颗心全然沉浸在创作中,外间的纷扰于他无碍。

  两位李氏新奇这现场作画的架势,又不方便长久的立在画师旁,也只经过方桌时歪着脑袋往画纸上看了数眼,一时并未瞧出什么蹊跷。

  实在是画作还未上色,而赵蕊儿穿着胸衣的关键部位只靠白描,等闲人也看不出有多少异常。

  李氏瞧了半响,出了厢房,一边将芸娘面上更多的汗珠子拭去,一边奇道:“这是新找的画师?不是说要画胸衣,怎的又画起了人?”

  芸娘强装镇定道:“我听说‘人乃万物之灵’,先看看画师画人的本事,才能分辨的出他画工好或不好……”

  厢房里隐隐传来一声‘扑哧’低笑,紧接着传来卢方义不满赵蕊儿乱动的轻咳声。

  李阿婆笑道:“难怪别人笑你。画二尺布的东西,还要先拿‘万物之灵’考验一番。你这活计可要那金銮殿上御笔亲点的状元才敢接啊!”

  芸娘顺势点头:“可不,我只等着小白哥哥中了状元,来接我这活呢!”

  李阿婆立时被她的马屁拍的合不拢嘴,再不提那画师之事。

  时辰已到了午后,两位李氏欲同芸娘和青竹一同回家,便去了隔壁寝房等待。

  芸娘提到半空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立刻觉着此处不是个合适的作画之地,从明个起便要换个安全地界,免的她阿娘随时上门逮她错处。

  可巧这卢方义作画水平实在高明,用炭笔勾勒了人物身形,双眼又亲见了赵蕊儿的姿态穿着,自然将所见景象牢牢记在了心间,此后就不需赵蕊儿配合,他只在自己个儿家中层层上色和描绘背景便可。

  这倒正好省了芸娘重新找地方的麻烦。

  以卢方义的速度,不过两三日便画成了一幅画,赵蕊儿只需配合着两三日过来一趟,穿着不同的胸衣搭配着不同的襦裙和神态让那卢方义多看几眼,事情反倒十分轻松顺遂。

  如此用了六个整日画成了两副画。

  到了第七日原本该赵蕊儿上门的时候,芸娘却空等了一整天。

  不但赵蕊儿未露面,她的丫头也没前来给个口信。

  如此隔了一日,赵蕊儿才一脸闷闷的上了门。而她的丫头也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青竹不过是打了个喷嚏,便将那丫头惊醒的扶着胸口喘气。

  几人坐下来等画师之时,芸娘瞧着赵蕊儿略带憔悴的面色,不由出声关心道:“姑娘可是身有不适?不若歇息几日,时间上也是尽够的。”

  赵蕊儿轻轻摇摇头,还未说甚,她的丫头已经快嘴道:“我们姑娘哪里是身子不适,那是楼里昨日死了人,被吓……”

  “住口!”丫头的未尽之言被赵蕊儿一声厉呵吓的断在了舌尖,她缩回脖子,吐了吐舌头,果然再不敢多说一字。

  芸娘心中无端端有些烦躁,她朝青竹瞧去,单纯的小姑娘支棱着耳朵,依然是一副想听八卦的模样。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芸娘自我安慰。

  片刻后卢方义匆匆赶来,并不埋怨芸娘对他的随意支配,反而十分内疚的致歉:“要先把庙门前支出的摊子收拾回去,耽误了时间……”

  芸娘奇道:“你白日无事还要摆摊卖经书,又要温书,哪里能有时间静下心来给画上色?你这三心两意的态度可要不得!”

  卢方义面上闪现一丝窘迫:“离来年二月的会试只有五个多月,我得筹措盘缠……有些学子都已提前上京了……”

  芸娘眉头一蹙,立刻问道:“上京路上要多久?盘缠几何?”

  卢方义道:“如若乘船也不过十来日,可要乘车时日便久了,多达二个月也是有的。我们江宁地处南边,河面结冰晚,北地的河面十月中下旬便已结了冰。举子们总要在十月到达京城。可到的早,在京城住的久,这花销就大了。再加上中了会试还要等待殿试,又是一笔支出。如此算下来,路费以及在京里的开销,至少也得这个数。”

  卢方义向芸娘举起一个巴掌。

  “五十两?”寒门子弟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攒五十两,这还考的起恩科吗?

  “你现下攒了多少?”她问他。

  他面上又是一窘:“二十两……”

  这可缺了一大半。

  芸娘忖了忖,刚要开口,一直未说话的赵蕊儿已经抢了她的台词:“不若我为先生出余下的三十两,可行?”

  卢方义臊的一片通红。

  读书人的骨气令他万分不愿受人恩惠。

  赵蕊儿面上浮上淡淡笑意:“我这也并不单纯是为了你。如若先生没考中,来年便帮着我多画几幅画,这也比我去书肆里买画便宜许多。如若先生明年考中,日后我有难时,先生能伸手帮我一把,便是还了我这恩情……”

  她的眼前浮现昨日那满墙的鲜血,无边无际的鲜血,还有那冰冷的没了一丝气息的身体……

  ------题外话------

  芸娘又要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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