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庄主

  通道里的隆隆声渐渐大了起来,转瞬已在耳边,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升降石落了地。

  里面是一辆马车,车厢用紫檀制成,极尽雕琢,显得古朴厚重。驭位坐了一位中年男子,长须短髯,头戴小冠,身穿短襦,他瞧见成欢,眉头一皱:

  “你站在这儿作甚?方才是你动用了腰牌?这人是……玉如意?!不长进的东西!你这是要把她带出去?”

  来人正是落雁庄庄主谢天霖,这一连串的质问,让成欢猜出,此人定是谢游闲的上司或长辈。怕他识破,便低头不语,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

  谢天霖见“自家二弟”不说话,心中愈发不满,训斥道:“傻站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快把人送回去!”狠狠瞪了他一眼,马鞭一挥,驾车驶了出来。

  成欢听得銮铃声响,赶忙让开道路,却见那马车行了几丈远,驾车人“吁——”的一声呼喝,兜住缰绳,又停了下来。

  谢天霖纵身下了马车,缓缓朝他走来,脸上似笑非笑:“二弟,那书生躺在地上,是睡着了吗?”

  成欢暗叫糟糕,竟忘了这一茬,墨守义的尸体就在那边,未经掩饰又怎能不被发现,不过他本来是要直接走的,怎能料到这个当口恰巧有人下来。

  谢天霖越走越近,突然厉声吼道:“抬起头来!”

  这一声怒吼中气十足,直震得隧道嗡嗡作响。成欢看到来人矗然而立,目光锁定自己,知道再也瞒不下去,无奈道:“我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哥哥,敢问如何称呼?”

  谢天霖不答,目光森森道:“你是何人?为何扮作我二弟?!”

  “在下无名小卒,至于为何扮作谢游闲……”成欢指了指身后的二女,“这不明摆着吗?”

  “想救人?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

  这时几名守卫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看到谢天霖,一人急喊道:

  “庄主大人,祸事了祸事了,谢二爷……谢二爷……他……”

  “他怎么了?快说!”

  “谢二爷被人……杀了!”

  “啊——”

  谢天霖一声凄吼,转头盯着成欢,眼中是熊熊烈火,他瞬间爆发,一飞而起,一掌打向他面门。

  成欢全然不惧,纵身跃起,呼的一掌迎个正着。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各自被震开落地,成欢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站住,谢天霖却是几乎纹丝不动。

  “好强的内力!”成欢暗道。

  他原本是能避开的,却临时起意,生了正面较量的心思。

  谢天霖看到对方跟自己硬拼内力,依葫芦画瓢,再次跃起。

  “砰!”又是两掌相击,但这次情形却是不同。

  谢天霖落地后,往后蹭蹭蹭退了七八步,好容易站住,投过去又惊又怒的目光。

  只见一女子气定神闲,负手而立,身姿曼妙,有倾城之颜,不是玉如意又是谁?

  她替成欢接下了第二掌,冷眼看着谢天霖,道:“谢堂主,久违了”。

  听到“堂主”二字,谢天霖脸上冷了几分。这是他的秘密,他的身份经过了双重掩饰,在禹州城是个商贾大户,在江湖上是白道义士“撼天霖”——然而他真实的身份,其实是蜃羽楼的一个堂主。

  蜃羽楼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杀手组织,惯于和武林正派为敌,他们行事狠辣,手段阴毒,被归为魔门一类。总坛之外,下设碧水堂,烈火堂,沉木堂,锐金堂四个分堂,谢天霖作为碧水堂堂主,极受总坛器重,多年来掌管该组织在两湖一带的一切事宜。

  总坛的位置一直无人知晓,而分坛更是鬼踪难觅。来落雁庄买卖杀手的人,几乎都是被蒙了双眼,堵了双耳,更不会有人会知道,这偌大一个庄园,竟是蜃羽楼的一个分堂。

  谢天霖清楚的很,这里关押了众多武林正派,埋针控蛊的手段又是丧心无道,一旦被人揭露并公诸于世,碧水堂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此刻玉如意一口叫破他的身份,教他心中更加坚定了一个念头:这几人必须死!

  又有几名守卫陆陆续续跑了过来,谢天霖一挥,指着成欢二人,“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众守卫听令,一个个持刀携刃,扑了上去。

  于此同时,谢天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笛来,横在嘴边,吹奏了起来。

  笛声低徊婉转,几息之后,猛然拔高,变的清亮昂扬,只见那辆马车帘幕一晃,从中飞出三道人影,举剑直直刺向玉如意。

  三人皆是一身道袍,须眉皆白,剑法极为凌厉,踩着方位相互配合默契,将玉如意围在其中,招招不离要害,一时竟让她无法脱身。

  “这是‘三才剑阵’!他们是昆仑三老!”成欢随手解决掉几个守卫,说道:“玉姑娘,我来助你!”

  “别过来!带你师姐先走!”玉如意应付剑阵已然有些吃力,却仍旧十分要强。

  成欢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升降通道,不由苦笑:且不说我不能弃你而去,便是我那便宜大哥,也绕他不开啊。

  谢天霖早守在了通道处,听成欢一口叫破三位活死人的来历,目光一凛。他不再关注玉如意那边的战局,有昆仑三老合力,哪怕是二魔三仙中的一人,也可与之一战,更何况一个黄毛丫头。

  只见他手指轻捻,笛声忽变,这次是旖旎入拍,透着缠绵,片刻之后,音调猛地锵然一震,成欢只觉身后一阵掌风袭来,连忙转身滑开,定睛一看,竟是师姐朝自己打了过来!

  他心中焦虑起来:师姐被笛声控制,这该如何是好?

  不愿和她正面交手,只是不停的闪躲,然而许荨楠的武功却是比平时高出了不少,从身法到内力,似乎都提升了一大截。

  “定是那蛊虫搞的鬼!”成欢恨恨地看了眼横笛吹曲的谢天霖,暗道有朝一日,定要让这些人复付出代价。

  笛声停了下来,许荨楠却依旧在追击成欢。谢天霖高声喝道:“臭小子,今日让你给二弟偿命!”

  他看准成欢脚步,身形一晃,闪到他一侧,对着他肋下就是一掌。

  成欢急转腰身,就势跃起踢向他头面。这一脚是虚招,虽一击不中,但是避开了谢天霖的掌袭。可这一停顿,却又被身后的师姐赶了上来。

  只见许荨楠的拳掌势咄咄逼人,招招攻他要害,成欢苦于应对又不能痛下狠手,只得且战且退,谢天霖看准时机,再次跃入战圈。

  他这次起了个心眼,有意封住了成欢退路,这样一来,成欢再无法逃开,眼见圈子越来越小,应付起来便有些吃力了。

  腾挪躲闪之际,忽听刺啦一声裂帛声响,却是那边玉如意一个躲避不及,被一剑挑破了衣衫后摆,腰背处大片肌肤漏了出来,围观的一众喽啰见了,怪叫声不断,各种污言秽语也就随之而来。

  “哈哈,老家伙们,干的漂亮!”

  “老家伙再加把劲,让兄弟们开开眼。”

  “啧啧,玉如意这身子,哈哈,比米饭都白。”

  “看起来白,摸起来恐怕更滑,哈哈。”

  ……

  玉如意听到众人言语侮辱,羞愤之余,竟强行服息提气,使出一招“凤舞九天”来!

  这是玉阙掌的终极杀招,只不过以她的功力,尚不能驾驭,即便使出,也定会落得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原本以她心性,这般窘境根本不会扰乱自己心神,然而不知为何,此刻的玉如意心中无比烦躁,只想摆脱这恼人的局面。

  只见她身形忽然加快,身边凭空多出几道身影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眨眼的功夫竟同时出现九个玉如意!

  这一下形式突变,昆仑三老被同时压制,仅过了数个回合,三人便先后中招。

  凤舞九天的掌力十分厚重,三老被打翻在地,翻滚出老远,其中一人更是口吐鲜血,断了手中长剑。

  然而玉如意亦是不好受,凤舞九天虽使了出来,但威力远不及预期,甚至连凤影都没见到。而且她遭到反噬,此刻提不起气来,再没了抗衡下去的能力。

  更可怕的事情是,她一时意气用事,竟忘了与己对抗的是活死人。活死人即便是受伤,战斗力也丝毫不减,自己又如何能够做到。

  眼见昆仑三老一一爬起,又要卷土重来,玉如意心中一阵无力感袭来,转头看向成欢,见他仍在苦苦挣扎,苦笑一声:

  “终是要一同死在这里。”

  她不再理会三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成欢,眸中神色复杂,几分无奈,几分遗憾,一点欣喜,些许迷茫,从不曾和男子单独接触这么久,倒是一番新奇的体验,可惜了呢。

  耳听得衣袂声响起,背后剑啸之声愈发近了,她仍是不管不顾,完全放弃了抵抗。

  却见成欢猛然高高跃起,投来的目光满是急切,大喊:“躲开!”

  玉如意下意识地闪避,接着眼前蓦然一黑,四周竟变得漆黑一片!

  听到有硬物散落于地的声音,终是明白,男子方才那一跃而起,竟打灭了此间所有的灯火。

  让开了昆仑三老袭来的剑,她屏住呼吸,悄悄往一侧挪步。三老似乎是暂时停下了攻击,黑暗中耳边只有一众守卫的大呼小叫,伴着脚步声,冲撞声,更显得嘈杂一片。

  “都闭嘴!快把灯点上!”谢天霖喝道。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一名守卫刚刚吹亮火折子,便听得一声惨叫,被不知名的暗器打中了手腕。

  又一点星火亮起,还是一声痛呼,火折落地熄灭。

  这下没人敢点火了,谢天霖怒道:“藏头露尾的鼠辈!抓住你,定让你碎尸万段!”

  出手的自然是成欢。

  他之前发现玉如意危在旦夕却犹自等死,心中又惊又急,虽是灵机一动打灭了灯火,但也因此中了一掌。

  这一掌打在后背,成欢只觉一股热力气直透肺腑,背上火辣辣的疼,连呼吸也变得无法顺畅,若不是强行压制,恐怕就要咳出声来。

  不过,虽被这一掌伤到,对方却也受困于漆黑的环境,无法乘胜追击,这使得他有了喘息甚至反客为主的机会。

  忍痛提起内力,抄起地上一把散落的长剑,朝落雁庄庄主走了过去。

  他有夜视之能,此刻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对他是极大的助力,而一剑在手,更让成欢心中涌起久违的快感。

  师父说,二十岁之前,不准他在人前用剑,如今黑漆漆的一片,无人能见,也不算是有违师训吧。

  潜至谢天霖身前,一剑,快如紫电。

  落雁庄庄主忽然感到强烈的杀意,多年与人性命相博的经验让他陡然生出警觉,几乎是未卜先知般地骤然闪开,却还是棋差一招,被刺中了左肩。

  大骇之下猛然抽身后退。成欢看准他步伐,纵起再刺他左腿。

  谢天霖闻声向右躲开,同时挥掌拍向来人,一掌打空之后,耳中却突然没了敌人的响动。他警觉大盛,屏息倾听,片刻之后,却是有锋鸣骤然响起,而且近在咫尺,直指咽喉!

  这一剑几乎是无中生有、凭空而来,谢天霖震惊之余,身法亦是发挥到了极致,腾空翻滚身体,姿势无比怪异,虽是避开了这一记诡谲杀招,却跌落在地。

  但他根本来不及喘息,成欢又是一剑杀到,一招斩在他右手手腕。

  谢天霖只觉血液喷涌而出,右手经脉似乎是断了,连忙蹬地翻身而起,同时一脚疾踢了过去,却还未站稳身子,成欢又是一剑,电掣而至……

  剑招如影随形,凌厉无比,谢天霖感到从未如此吃力过,数个回合下来几乎就要丧命,耳听得剑啸之声又突然出现在身前,躲无可躲,竟站立在原地,丝毫不动!

  “噗!”,这一剑,刺入小腹。

  然而成欢却感觉出不对来,那剑锋入腹几寸,却再也刺不进去!

  一抬眼,猛然发现那中剑之人面带癫狂,暗叫不好,连忙跃开。

  谢天霖左手早就在暗暗运气,利刃入体之后,他利用强悍的筋骨肌肉,生生将剑拗断。与此同时锁住敌人方位,真气狂催,连出七掌。

  这一招以身诱敌,堪比壮士断腕,那七掌更是倾尽全力,声势骇人。虽然没打中成欢,却让他断了手中兵刃,被逼开老远。

  有了喘息之机,谢天霖再不敢逗留,凭着对地势十分熟悉,跃入升降通道,迅速启动升降石。

  通道石门很快阖上,成欢失了手中剑,一时间也无法阻止。眼看着落雁庄庄主消失了身影,心里觉出不妙来。

  被困在此处,岂非成了瓮中之鳖?

  升降石载着谢天霖,直朝地面而去,他此刻方有空喘口气。周身三道伤痕,皆是血流不止,尤其是腹部,里面还有几寸长的断剑。

  暗想:“若非多年来横练筋骨,肌肉坚若磐石,恐怕早被刺穿!也是自己命不该绝,赌对了那小子的剑是凡铁一块儿,否则但凡剑锋锋利一点,自己焉能幸免。他剑法如此诡异,似乎能在黑暗中判断出我的方位,到底是什么人?玉如意也是了得,难怪主上对如意宫如此推崇……”

  他心神不宁,思绪有些跳脱翻飞。乱想了一会儿,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顺手往腰间一摸,却是面色又变!

  原来竟不见了腰间那柄短笛,那可是他的宝贝,当年他荣升碧水堂堂主之位,其弟谢游闲为了恭贺他荣升之喜,投其所好,千里迢迢去了湘西,花重金购得紫斑竹,求当地有名乐音匠师制成了这把笛子,总坛委任令下来之后,献宝似的献给他。

  谢天霖自小和弟弟相依为命,一向疼他,看到礼物自是十分欣慰,珍而重之地收下,更是自那以后,笛子就没离过身!

  如今东西没了,想起往事,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而且,此刻他彻底想通了一件事。之前那一剑未能刺穿身体,除去剑不够锋利、自己身体强悍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那笛子阻了一阻!

  回想起来,对方的确是先将笛子削断了的。紫斑竹极为坚韧,若是没它先缓了剑势,自己早就被轻松刺穿。

  “这样一来,岂不是二弟救了自己?可怜他刚过而立之年,就死于非命,爹娘临死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他,可我这个当哥哥的,终是有负所托。他就这么独自一人地走了,也不知到了那边,会不会孤单……”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沉浸在悲恸之中,以至于升降石到了地面,震了他一下,才从思绪中晃了出来。

  抹了眼泪,心里发起狠来:“二弟你莫怕,大哥让这隧宫里所有的人给你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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