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哥灵察的底细并不难查,只是董姜从前未对此人上心,才不曾留意过。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手下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董姜问道:“如何,打听清楚那哥灵察的底细了么?”

  “打听清楚了。”手下道,“州牧,原来那哥灵察也是被韩赞收养,从小与韩风先一道长大的。”

  “哦?”董姜不屑道,“又是个野种。”

  凉州族群复杂,多年来战事不断,兵荒马乱。韩赞身为马贼头领,收养过不少孩子。当然,这些孩子并不是他大善心才养的,而是他从孤儿中挑选出体格强健身手敏捷的,当做士兵豢养。能干的就能替他掠夺财物,不能干的即便死了也无非浪费几口粮食。甚至于这些孤儿中有不少人的父母本就是被他的马贼军杀害的。

  董姜问道:“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因此感情要好?”

  手下神色微妙,道:“那倒不是。”

  董姜诧异地挑了下眉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手下道:“那韩风先自幼擅武,在同龄人中十分出众,因此颇受韩赞重用提拔,还赐了自己的姓氏给他,认他做义子。而那哥灵察不过是韩赞安排给韩风先的一名手下,跟了韩风先许多年,实则没立下多少功劳。州牧知道,那韩风先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对主不忠,待手下也不宽厚。那哥灵察就曾经被他陷害,险些丧命。”

  董姜顿时来了兴致:“有这种事?可我瞧那小杂种方才的模样,倒像是十分器重那犬戎儿。”

  手下道:“听说是因为几年前的一桩事,就是那哥灵察差点被害死的那回,他救了韩风先的性命,才逐渐受到器重。”

  董姜道:“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这故事不是三言两句就说得清楚。那手下也是找了不少人多方打听,才大致弄清事情原委。于是他慢慢说了起来。

  ……

  数年前。

  天色渐晚,一队人马在荒漠上没命地飞驰。太阳在地平线下沉得极快,仿佛明珠沉水般,不过转眼工夫,天光就剩下最后一抹。

  天黑之后,沙漠就变得天寒地冻,又随时可能会有暴风来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赶路。

  人群在一处丘陵边停下,丘陵后有一小|穴,可供几人容身。其余人等只能在丘陵的反斜面落脚,以躲避夜晚的风沙。

  哥灵察等人扶着韩风先进入土穴内,只听韩风先不住呻|吟。几人连忙生起火,在火光的照耀下,现韩风先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哥灵察焦急地问道:“统满,你的腿还好吗?”他伸手想检查一下韩风先的伤势。然而手指刚碰到韩风先的腿,韩风先就惨叫起来,吓得哥灵察立刻将手收回。

  韩风先脸色惨然,断断续续道:“我的骨头,一定是断了。”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焦虑的神色。

  他们本是受韩赞之命出来执行任务的,谁知任务途中一个名叫沮逊的马贼军统领忽然造|反,率领他的部众对本是同伴的风先军倒戈一击。韩风先的手下全无防备,被沮逊部队偷袭得手,死伤惨重。仓皇中,韩风先领着几十名亲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终于逃到此地。

  交战时,韩风先因被多名士卒围攻,不慎从马上摔下来,腿也受了重伤。然而他们逃得狼狈,队伍中既无医者,亦未携带草药,对韩风先的伤势只能束手无策。

  韩风先咬紧牙关道:“我的腿,明日已不能再骑马了。天亮以后你们自己走吧。”

  众人一怔。哥灵察立刻道:“统满,我们绝不能丢下你!”

  韩风先道:“不,你们必须走,去找援兵,找到援兵再回来救我。否则留在此地,只能大家一起死!”

  哥灵察愣了一愣,道:“援兵?可大户满离我们至少有五日的路程。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十几日。统满有伤在身,如何等得了这么久?”大户满指的便是韩赞。

  韩风先摇了摇头,道:“往西三百里的高平镇附近有义父的部曲,你拿上我的信物去,他们得到消息,会出人帮我们的。”

  三百里路骑马最多两日就可赶到了,一来一去,最后不会过五日。

  哥灵察尚在犹豫,韩风先已咬着牙,忍痛将自己的腰牌、手环、腰带、佩刀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全解下来,推给哥灵察:“这些你全带上,他们应当能相信你的身份。哥灵察,眼下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此事你务必办妥,我的命交在你手上了。”

  哥灵察怔忪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东西全收起来,认真道:“统满放心,等天一亮,我立刻去找援军。”

  韩风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精疲力竭,再说不动话,阖上眼休息了。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从天地交接的缝隙溢出,哥灵察果然起身点兵,预备西行。

  临出前,他单膝跪在韩风先身旁,双手交叠胸前,行了个虔诚的礼:“统满,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用最快的度赶回来的。”

  韩风先因疼痛而紧锁双眉,缓缓道:“我等你。”

  哥灵察便带着人离开洞穴,骑马向西去了。人马他全都带走了,只给韩风先留下几日的口粮和两名亲兵。否则人多了不利于在荒漠中隐藏。

  当马蹄声远去,韩风先一直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脸上痛苦的神色亦淡去。他扶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洞口走去。

  两名亲兵惊呆了,连忙上前搀扶:“统满,你的腿怎能落地?”

  韩风先摆摆手,示意自己无需人搀扶。他的腿确实受伤了,只是昨日他刻意将伤势夸大了,实则并未伤及骨头,顶多只是扭伤罢了。

  他来到洞口,看着几乎已经消失的哥灵察等人的背影,轻轻冷笑一声。

  高平镇附近的确有一马贼帮,只可惜那不是韩赞的部下,而是沮逊的好友。哥灵察这一去,援兵自是请不到了,自投罗网倒是正好。

  西凉一带兵荒马乱,马贼帮派众多,尔虞我诈,形势多变。那叛乱的沮逊是几个月前才刚刚投奔韩赞的,一转眼就又叛乱了。

  叛乱的若是其他人也还罢了,偏偏这个沮逊和韩风先是有旧仇的。在他归顺韩赞之前,韩风先曾带人剿灭过他手下的一个部曲,他的亲弟弟也死于韩风先刀下。因此韩风先心里很清楚,沮逊此番绝不会放过自己。

  沮逊手下尚有千余人,追兵追得很紧,恐怕早已在附近埋伏好了。而这附近其他的马贼帮又与沮逊关系甚好。韩风先有伤在身,是很难逃出去的。但好在沮逊手下见过韩风先本人的人并不多,他们抓人时也得依靠信物认人。

  因此韩风先才让哥灵察带着自己的信物和一众手下去自投罗网。一旦沮逊以为已经抓住自己的残部,就会放松追捕。而他自己只带两三个人,伪装身份就容易得多,更有机会逃生。

  对于韩风先而言,哥灵察虽已跟了他许多年,可他身边人手众多,对哥灵察并不算亲厚。事实上,他也不怎么喜欢哥灵察。这人不够杀伐决断,还时常冒出一些不合时宜妇人之仁,实在不堪大用。

  然而此人也不算一无是处,马贼大多狡诡善变,狼子野心,下不忠上,上不恤下。能聚成一帮,全因做领的有本事让大家填饱肚子。一旦长官不堪用,手下总是说哗变就哗变了。偏偏哥灵察这人在马贼里算是难得忠厚的。韩风先也很庆幸昨日跟自己逃出来的是哥灵察。

  若换了别人,未见得有这么好哄,反过头来杀了自己,抢夺自己的地位也极有可能。而哥灵察这人即便被敌人抓住了,没准还会替他掩饰一阵,增加他逃生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韩风先又不免为失去此人惋惜了一下。随即他便收起那少得可怜的同情心,扭头向两名亲兵吩咐道:“把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全埋进沙里,咱们赶紧走!”

  ……

  一个月后,顺利逃生的韩风先已回到韩赞手下,并且重振旗鼓,带着大批兵马前来剿灭作乱的沮逊。

  他派人去打听沮逊部曲下落的时候,也顺便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哥灵察等人的消息。不过传回来的消息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他派哥灵察去找寻的马贼帮头领本是沮逊的好友,而他的本意也是叫哥灵察去自投罗网。可大抵是哥灵察运气好,那伙马贼两三个月前刚刚跟沮逊闹翻,见到前来求援的哥灵察,那伙马贼虽然没有帮他,却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把他给赶走了。

  然后?然后,被赶走的哥灵察就了无音讯了。

  韩风先心想,应当是哥灵察到了那马贼帮后,知道他上了当,被当成了替死的诱饵,于是心生怨恨,索性一走了之,转去投靠其他势力。等改日有机会再见,哥灵察必会将将自己视为仇敌,伺机报复。

  这样的事情韩风先见得多,不免惋惜了一下哥灵察命太大,竟逃过这一劫。也怪那伙马贼心慈手软,竟白白放走哥灵察,让自己多了个敌人。

  然则事情已成,多想无益。如今当务之急是剿灭沮逊势力,他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

  西凉宽阔的沙漠之中不乏豪杰,然而韩风先能在豪杰之中脱颖而出,因此才得沙漠之狼的称号。

  先前他之所以会在沮逊手中落败,实是因为沮逊难得突然,他防备不足,才不幸吃了大亏。如今他气势汹汹前来讨债,沮逊又岂是他的对手?

  半个月后,韩风先在一处小镇上截住了带着亲信仓皇出逃的沮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双方的处境就已全然颠倒。

  沮逊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韩风先饶他一命。韩风先等他磕足了八十八个响头,这才不慌不忙地割下那颗头破血流的脑袋,挑在矛头上,去他的营地清点战利了。

  沮逊已死,沮逊的残部自然再无抵抗的道理。被长矛挑着头颅在营中晃了一圈,所有马贼乖乖卸下兵刃投降,任由韩风先的手下搜刮战利。成王败寇,西凉的规矩一向如此。

  韩风先在营中扯了张椅子坐着,看搬运财物、捆绑俘虏的人群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就这样欣赏自己此战的收获。

  不一会儿,他看见几名手下抬了个满身血污的人出来。

  沮逊的营中有不少掳来的战俘。风先军清点战利的时候,也会接收这些俘虏的俘虏。不过他们要先弄清这些人的身份,若是同袍,就放归原部曲。若是其他势力的人马,就跟普通俘虏一样当做奴隶收编。

  那满身血污之人受过酷刑,已然失去意识,不能自言。因此几人便把他抬出来,向沮逊的手下询问此人身份。

  “这家伙是什么人?”

  被抓住的沮逊手下看了看,摇头道:“不知。”

  “不知?你若不老实交代,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沮逊的手下怕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有意隐瞒,是这人没有供认他的身份,我才说不知道的。”

  “什么?那这人你们从哪里抓来的?”

  “不是我们抓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一个月前,这人带了两三名手下,趁夜潜入我们的俘虏营,好像是为了救什么人而来的。原本那天守备松懈,没有人没有现他们闯入。偏偏他们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竟然抓了一个我们的守备,问他,‘最近有没有抓到过一个受过腿伤的男子?关在何处?’”沮逊的手下道,“他们自己耽误了时间,又弄出了动静,被我们现,这才被擒的。”

  又道,“我们对他用了很多刑,想要问出他的身份,问出他要救的是何人。可惜他死不松口。所以我才说不知。”

  韩风先坐在不远处,伊始只觉得新奇,所以竖起耳朵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后面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连忙起身朝那满是血污的人走去。

  他拨开那人被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头,端详那人的脸。乍一看,这分明是个陌生男子,可仔细看看,又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了好一阵,方敢辨认——这人还真是哥灵察!

  阔别一个半月,哥灵察大变模样。他被敌人俘虏,受尽折磨,已瘦得形销骨立,又满脸泥血混合的污物,这才导致韩风先一时半刻竟没把人认出来。

  认出人后,韩风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顿时百转千回。

  他本以为哥灵察已远走高飞了,万没想到哥灵察竟还有胆量闯敌营来救他。难不成哥灵察去了那马贼帮后并没有现他被自己骗了?

  可他又为何抵死不肯招供身份呢?……哦,许是他没听说自己被擒的消息,又左右找不到人,还以为自己被擒后并未被认出身份,因此就不肯招供。毕竟一个被俘虏的普通瘸子总比被俘虏的韩风先待遇好些。

  想明白这点,韩风先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第二个想法是:忠心固然可嘉,可惜此人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这哥灵察忠心不假,可即便他第一回没有识破骗局,等他醒来睁眼,看见好手好脚站着的自己,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忠心救主,却遭主公算计利用,韩风先将心比心,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他一定会等待机会把这主公碎尸万段以泄怒火。

  因此,哥灵察这人莫说继续留在身边了,就是继续留在世上他都不得安心。

  韩风先动了杀心,尚未来得及动手,哥灵察竟忽然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这人明明已骨瘦如柴,柔弱得没有半点威胁,韩风先却莫名心生畏惧,向后退却半步,准备寻找兵器。

  然而哥灵察睁开眼后,一双湖蓝色眼睛里清澈得不见半点污染。他的眼神起先是空洞茫然,好一阵才聚起光。当他认出面前的韩风先,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惊喜之色。

  “统满……”

  他嗓子哑得几乎不出声来,韩风先被那眼里的清澈震住,竟忘记了寻找兵刃的打算。他犹豫片刻,蹲下身去靠近哥灵察。

  哥灵察几乎动弹不得,只手指艰难地向韩风先靠了靠:“你没事……”

  韩风先目光闪烁了一下:“……你走后不久,有追兵赶到,我只能离开。后来躲过追兵,我遇上援兵,就获救了。”

  他很努力地想从哥灵察脸上看出一丝丝的质疑、愤怒、恼恨……可惜哥灵察的脸太脏,眼睛又太干净,除了欣喜和疲惫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哥灵察嘴唇翕动,说了几个字。他声音太轻了,韩风先没有听见,通过看他的唇语,辨认了半天才想起那应当是犬戎语里的一句道歉。

  哥灵察说:“我没有遵守我的承诺,对不起。”

  韩风先呆了呆,哥灵察已脱力地又闭上眼睛了。

  一股无名之火忽然从韩风先心底窜起,他骂了一句“妈的”,捏起拳头想砸点什么,却又被重重的无力感裹挟。

  又过良久,他忽然咬牙切齿地高声喊道:“大夫!马上找大夫来!一定要把他给我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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