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灯下夜读(3)

  有了书看,晓枰、晓楠两个每天就有事做了。功书哥楼上的书,他们先挑现代白话文的,简体字的,容易看得懂,又和湾村里大伙讲古有关的那些老小说看。但讲古的那些老书,大多是纸页泛黄的繁体字书,还带着半文半白的味道,认不得的字,读不通的句子,几乎篇篇都有。

  好在咯种书里讲的人和事,与平日里功书哥、鸿习叔他们讲古里的人和事是相同的,碰到不认识的字,不通的话,凭着对讲古的故事的记忆,半猜半读地就可以过去了。就像《隋唐演义》里那些人名,如窦建德的“窦”字,还有尉迟恭的“尉迟”,这些平日里从没见过的姓氏字,他们完全是不知该怎么念的。那个“窦”字,晓楠是没办法读的,而那个“尉迟”,要不是听过湾村里人讲古,晓楠就会读成Weichi,而不晓得是读作Yuchi的。毕竟,咯两个知青,一个只读到初中二年级,一个还只读了一年初中。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经对从西游、封神,到三国、隋唐,再到说岳、水浒,还有石头记、三部激流等,简直象是读历史书一样,从远古一直到近代、现代的小说书、故事书,竟然成串地过了一遍。两兄弟读起咯些书来,特别入神,有时甚至如着了迷一般,全然不同于以前看那些么子《工农兵学哲学》啊,《艳阳天》啊。

  父亲给的那些书,好像是写的身边农村里的故事,但晓枰晓楠他们到农村以来,并没觉得身边是那么一种生活情况。所以,看那些书时,不但没有对文学作品的新奇感,反而还多出了一些莫名的疑惑。你讲他是写农村,却偏偏又与现实的农村不是一回事。你讲他写了么子有启发的有深刻道理的东西,可那里面的道理总让身处农村现实的中小青年觉得莫名其妙。

  看功书哥楼上的书就不同了,咯些书向两个小青年展示了许许多多不同的景象,叙述着历史长卷中的人物故事,而且就在不经意的叙说之中,把人世间的许多现象,许多道理都放在了其中。比如辨别人的好坏,不是简单地以皇上或是以朝廷的标准去衡量,而是社会上的礼仪、道义、良心,这些在人们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起作用的东西去评判。

  是啊,人的好坏,怎么就可以凭掌权的人用一种标准去套呢?就说庆余墟谭家的表叔才佳,真正是一个好人,尤其他对晓枰晓楠两兄弟可好了。但是,就因为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他父亲又坐了政府的大牢,晓枰晓楠的父母就不让他们与表叔来往。如果按咯种标准来定,那他们的母亲李主煌的家庭成分是地主,那不也成了坏人了。哦,是的,政府是把她定为坏人了,所以才把她遣送回乡劳动改造来了。可是,做子女的,还有湾村里的乡亲们,能按那个组织上的**去对待自己的亲人和族人吗?

  刘晓楠常常在看书之余,喜欢想想咯些问题。但是,却总是想不明白个道道来。是啊,自己从小听父母的,听老师的,就是用阶级、用政治分辨人,在课本上,在作文里,在电影里,还有在学校图书馆的书里,都是咯样讲的。那时候,他也觉得书里和电影里写的、演的事情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蛮有道理的,是革命道理。可现在自己长大了,现在又读到了另一种书,怎么就觉得咯些书里透出的理,好像更与身边真正的实在的农民们所认同的理相符得多。

  想不清了,晓楠有时也想与哥哥一起论一论。可晓枰咯一晌好像在学习上有了偏好,比较喜欢科学技术方面的书籍,比如进化论啊,生物学啊,还有么子作物种植技术啊。对于弟弟向他提的一些问题,他倒不怎么感兴趣,也不乐意与弟弟扯一扯。

  咯一段,刘晓枰正在钻研一本棉花种植新技术的书。去年队里要他负责打理棉花试验田,他就开始捉摸起来,慢慢地好像是迷上了咯门技术。他先去功书哥楼上找有关生物和农作物种植的书,可功书哥楼上除了一本大学的生物学课本和一本么子《进化论与伦理学》与作物种植能扯上点边外,再没有么子咯方面的书了。于是,他就在到灶头街赶集时从那里书店里买了两本专门讲棉花种植的书。

  还莫讲,刘晓枰按着书上的法子,认真地伺弄那块棉花试验地,还真是让那些棉苗长得与别的地块不一样。

  试验地里的棉花树长得壮实,株株都差不多地高大,每株的开枝均匀,向周边伸展着,枝头上已经现出了初成的棉蕾,那个头都显得比别的地里的大。就连队长功英哥看了,都一连声地讲:“咯丘试验棉花真是长得好。”

  现在到了棉花孕蕾的时候,刘晓枰对试验地更加上心了。他一天里除了与大家一起上工外,总要抽时间到试验地里转上一圈,查看查看花蕾的长势,修剪修剪废枝余叶。尤其是逢了下雨天,他更是要赶紧去试验地里疏沟导水,整理被风雨打乱的枝条。他常常咯样忙得连吃饭都忘了,可他咯样伺弄试验地,是出工以外的事,是没有工分得的。他也从在乎么子工分不工分,完全就像是自己的一项业余爱好,乐此不疲。

  最让刘晓楠恼火的是,哥哥对那个试验棉花简直是着了魔,每天在地里伺弄了不算,一回到屋里,就捧着他那两本种棉的书不放手。至于家里的事情,搞饭菜,收拾屋子么子的,他全然不管了,都丢给了弟弟一个人操持。

  咯天中午,晓楠一收工就赶紧回屋架起锅子搞中饭,晓枰则直接去了他的试验地。当他从地里回来,也不帮着弟弟做点事,就坐在灶台边的小凳子上,翻开了那本植棉手册,嘴里还讲着:“怎么那花蕾有点不对劲啊?”

  晓楠差不多忙了一中午,饭菜才搞出来。他一边招呼哥哥吃饭,门外就听到队长功英哥在喊出下午工了。晓楠着急了,催哥哥吃饭的声音也提高了。可晓枰好像根本没听到弟弟的声音,一门心思埋头在他的书上。

  “你吃不吃饭啊?”晓楠一声大喊,随着喊声一巴掌打在哥哥手上的书本上。“啪啦”一声,那本书掉到了火炉上,炉膛里的煤火一下就把书本的封面烧着了。晓枰“啊”的一声,赶紧伸手从炉膛上抓出了书本,双手“啪啪”地拍打着,把燃着的火打灭。被拍打的那些烧成黑灰的纸屑满屋子飞起来,落在晓楠刚刚做出来的饭菜上,一片一片的,黑黑的,被碗里汤水一浸,竟化成一团团黑水,溶进了饭菜里。

  晓楠看着刚做出来的饭菜变了色,委屈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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