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汉骑着他的黄骠马,夹在一大群同行的选人中间,慢悠悠地行进在南阳通往长安的官道上。(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选人不是官身,照规矩只能穿平头百姓的褐衣,但大新天子登极之后皇恩浩荡,特许郡县赴京的选人,在褐衣四缘跟袖口镶上两寸宽的滚边,文生镶水红,武生镶宝蓝。

  于是吴汉和同行的三十五名选人便都穿上了镶着宝蓝滚边的褐衣,远远看去,活象一串硕大的乌龟。

  “XX的,太守老爷居然把三十六个人的名字开在一张行文上,害得老子有马跟没马一个样。”

  一个胖大魁梧的选人坐在匹更加胖大魁梧的青花马上,一面擦汗,一面不耐烦地不时扫一眼队伍。

  明明已改了做“郡尹”,这老兄却仍忘了改口,好在那会儿特务机关还不健全,再加上官名、地名改了又改,随口说错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是以三十五个同伴竟都如充耳不闻一般。

  天子诏书写得本来明明白白,所有选人都要用公车送进京城的。

  可当今天子是很喜欢下诏,也很喜欢选人的,这不,这地黄元年才过了不到五个月,单这南阳一郡,文的武的,就征了不下十次,每次少则十来人,多则几十人,一开始官府还郑重其事,一人一车,后来便成了两人三人一车,再后来,干脆不论多少人都是一辆车。

  反正天子只说要派公车,又没说一定要派足的。

  于是三十六个人,只派了一辆牛车,而且牛是老牛,车也是破车。

  于是这些穿了镶边衣服的堂堂选人便只能迁就这老牛破车的速度。车太破,又太小,坐不了几个人,于是谁也没做,把它改了行李车。选人们自然也只能各显神通,有什么骑什么。

  俗话说“穷文富武”,这些选人大抵家境过得去,三十六个人,骑马的倒占了一半,剩下的十来位有的骑驴,有的骑牛,只有一个最矮最瘦的后生,挎一口破了木鞘的长剑,蹬一双露了后跟的布鞋,不疾不徐地步行走在牛车边上。

  从出门那一刻吴汉就已经在注意这后生,这人虽没牲口代步,脸上却总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说不出温暖的笑意。

  “兄台,你累不累?我把马借你骑骑?”

  吴汉最喜欢帮助人了,何况他觉得,自己比这后生壮得多。

  那后生笑得更温暖了,轻轻摇着头:

  “多谢仁兄,小弟还迈得动步子。”

  “打尖了打尖了!”

  吴汉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领队郡吏的吆喝,猛抬头时,天已正午,路边一簇茅棚,挑着个卖茶的青帘。

  那后生离牛车最近,一探手便率先拿起自家包袱,小心地解开,拎出个小布包,又从小布包里拿出张煎饼,掰下四分之一,将剩下重又包好放回去。

  吴汉买茶转回,见那后生远远坐在棵槐树下,正就着葫芦里凉水,啃他那块煎饼。

  吴汉走近他,俯身递过茶碗:

  “不嫌弃就喝小弟口热茶,总灌凉水,肚子受得了么!”

  那后生抬头看他一眼,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接过:

  “多谢仁兄,不过……”

  吴汉知他是好颜面,不觉笑道:

  “小弟可不是白给兄台好处,适才看见兄台包裹里那几卷竹简,可是《尚书》?”

  “正是,”后生点头道:“前朝时小弟在太学呆过半年,学的正是《尚书》,不过旅途倥偬,二十九篇里,只带得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

  “三篇便三篇,小弟只学过《春秋》、《大戴》,这尚书只记得几个句子,旅途无聊,这么老牛破车走到长安,怎么说也得一个月,兄台不说多,能教会小弟熟读一篇,小弟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

  见那后生犹在沉吟,吴汉又笑了笑:

  “这算小弟求兄台的人情,如何?”

  那后生一点头:

  “如此,小弟就有僭了。”

  吴汉见他答应,随手又塞过两块肉干:

  “拜师礼不可免,束脩没有,几块肉干小弟,不,学生还是拿的出手的。”

  那后生呷一口热茶,微笑道:

  “不过是切磋,这么称呼多别扭,还是兄弟相称吧——我叫金叔,字文叔,二十三岁。”

  “小弟吴汉,字子颜,十九岁,看来以后真得叫你声哥哥了。”

  后生放下茶碗,正待作答,忽听一声响箭凌空,马蹄声、吆喝声,由远及近,响彻四野。

  “强盗!”

  茶帘下几个担担推车的茶客一阵骚动,卖茶的老汉也吓得险些撞翻了茶炉子。

  选人们都是练家子,终究有些胆色,略一错愕,便上马的上马,拔剑的拔剑,准备和强盗周旋一番。

  西边方向尘土大作,十来匹快马、百十条汉子倏忽而至,这些人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拿着五花八门的家什,吹胡瞪眼,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为首一人大约三十岁年纪,身材长大,面如重枣,头上裹了条女人裙子改的大红包巾,身上穿了件又窄又紧的大红袍子,脚上蹬了双又肥又宽、用布带绑在腿上的薄底靴子,骑了匹毛茸茸的大白马,横了条明晃晃的长戟,指手画脚,不住吆喝着:

  “兀那无知蠢货!老子乃是讨贼兴韩、替天行道的王师,不抢不夺,不杀不奸,你们有甚好怕的!还动刀动剑的,找死么?”

  见众人该哆嗦的还哆嗦,该动刀动剑的还动刀动剑,重枣汉子有些恼了:

  “你们这些不识相的家伙,老子说了,王师替天行道,不抢不夺,不过王师也是人啊,也要吃饭穿衣,也要传宗接代不是?你们乖乖把钱财干粮、衣服女人进贡给老子、不、给王师,以后大汉光复,你们就都是勤王的功臣了,怎么样?这买卖划得来吧?”

  “放屁!”

  那骑青花马的胖子一催坐骑,挺矛上前,不由分说,当心便刺。那重枣汉子浓眉一拧,也不避让,长戟一立一搅,喝声“着”,但听“砰”地一声,那胖子的长矛已被生生击作两截。

  那胖子大惊,甩手扔下半截矛,圈马便跑;重枣汉子也不追赶,勒马横戟,竖目高嗔:

  “哪个再来!”

  选人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出头。

  半晌,三个选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发一声喊,齐抖缰绳,各举戈矛,一齐涌上,将重枣汉子围在垓心。

  强盗群众爆起一片骂声,众强人挥兵攘袂,便要群殴。

  “谁也不许上来!”

  重枣汉子怒叱一声,长戟舞动,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三选人抖擞精神,咬牙应战,不过两三合,一选人“哎呀”一声,被一戟杆拍下坐骑,手脚并用,忍痛爬回,且幸没伤着筋骨。

  又斗两合,重枣汉子叱声“去!”,便听铿然一声,长戟与另一选人手中双短戈相撞,那选人便觉虎口发疼,左手短戈脱手飞出。

  第三个选人见两个同伴都吃了大亏,手中长矛平举,竟战栗着久久不能刺出。

  重枣汉子长戟一圈,怒目嗔道:

  “败时货,还不出手!”

  那选人一抬脸,目光正与重枣汉子相对,心头便是一慌,手一软,长矛竟坠落尘埃。

  选人长矛脱手,原本便没多少的斗志登时荡然无存,也顾不得颜面,大叫一声,抱着马颈落荒而逃。

  剩下那选人只剩右手一枝短戈,欲进不敢,欲退不甘,一时竟僵在原地。

  重枣汉子催马围着他来回转了两个半圈,不由地扬面狂笑。

  “我来会会你!”

  一匹黄骠马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马上后生年不满二十,眉清目秀,身材匀称,手里托了杆长枪,正是吴汉。

  重枣汉子见吴汉门户吐得丁是丁卯是卯,不敢轻敌,勒马先退了半步,这才轻叱一声,舞戟上前。

  吴汉并不退让,催马舞枪相迎,两马相错,枪戟相交,彼此身躯都是一震。

  “好!”

  重枣汉子赞了一声,长戟舞开,如骤雨狂风一般。吴汉也把长枪使得发了,但见人马矫捷,枪影翻飞,竟和对手杀了个难分难解。

  这边几十选人,十余茶客,那边上百名强盗,从未见过这对好厮杀,一时竟看得呆了,浑忘了呐喊助威。

  转瞬间两人已翻来覆去斗了六、七十合,不分胜负,彼此都是精神倍长。

  重枣汉子忽地一圈马:

  “这后生好本事!你且听老子讲,你我这般缠斗,人不妨事,马可受不了,怎样,换马再打过?”

  吴汉扭头看向同伴,众选人此时直视他作救命稻草,见他回头,纷纷抢着道:

  “仁兄且请转来,小弟坐骑,情愿相借!”

  重枣汉子来去一阵风,转眼便换了匹红马,甩掉长袍,只穿了件短衫,催马横戟,扬声高叫:

  “那后生,好了没?出来再打过!”

  吴汉已选了匹好马,听得对方叫阵,提枪正待出阵,辔头却被人一把攥住,定睛看时,正是金叔:

  “好兄弟,这阵让给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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