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黄畹就这样在总统土司的埌天福第(1)中住了下来,起初不习惯,后来慢慢也就差不多习惯了。23Us.com

  这土司原本叫土师的,负责在攻城夺寨时挖地道埋地雷轰塌城墙,也负责修垒筑城、开堑挖壕等一应事务,想当年太平军从广西入湖南郴州,得了一批挖煤开窑的矿工,立了这土师,从武昌到天京,一路之上,不知轰破了多少金城汤池,那时候这“开垄口兄弟”可是将士中的宝贝疙瘩,人人羡慕的英雄好汉,总共两千人的土营里,光旅帅就封了六百多个,那可是信赏必罚的东王在位时候啊。

  “老子便是在郴州入营的老弟兄,想当年咱们土营可是不得了,了不得,东王号令严,全营上下,一律不许饮酒,惟独罗丞相跟咱们土营破戒不问,嘿嘿。”如今这总统苏福一省土营的埌天福陈在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车轴汉子,每晚点名罢,都会端着个酒碗,醉醺醺地嘟囔着当年的丰功伟绩。

  同屋吃饭的几十个部下眼皮拖着,有的随口敷衍几声,有的干脆只吃饭,不开口。本来么,自打洋炮大盛,这土营的风光也成了明日黄花,往日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剩得这四五十个官、二三百号兵,冲锋陷阵是再轮不着,倒落得整日在城里修宅子、修望楼,快混到诸匠营(2)一般的地步了,就连好端端的“土师”,也因为避讳,给改作不知所云的“土司”,真可谓威风扫地,哥儿几个哪里还有兴致听这埌天福陈大人的陈芝麻烂骨子?还不如听新来的黄畹黄先生说点儿《三国》、《水浒》来得够劲呢。

  这一日傍晚,草草吃罢晚饭,讲罢道理,连同埌天福在内的一干众人忙把黄畹让到当中坐好,奉上香茶、瓜果,恭恭敬敬地等着他接昨天的茬,讲那段“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

  黄畹大剌剌地坐下,呷一口香茶,扫一眼环坐众人,“宁静致远”的折扇一举,几十双眼睛也登时瞪得溜圆,等着他拍扇开书。

  黄畹手悬半空,却不拍落,双目灼灼,不时瞥一眼埌天福手中那只酒壶。埌天豫恋恋不舍地抚了酒壶半晌,又使劲灌了一大口,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将壶撂在黄畹面前的条案上。

  黄畹长笑一声,抄起酒壶,一饮而尽,“啪”地一拍折扇:

  “上回书说到赵云赵子龙……”

  他刚开了个头,却见众人一片耸动,纷纷离座跪了下去。

  四个红衣小童打着扇子,簇拥着一个五短身材的黄衣汉子施施然走了近来,黄畹识得这矮子,正是前番带兵进甪直镇的总理苏福省民务、逢天安刘肇钧。

  这刘肇钧哈哈笑着,不住摆着手:

  “兄弟们起来,起来,莫这般见外,倒叫老兄我不好意思了。”

  “大人荣升义爵,小弟等未曾备礼虔贺,着实惭愧得很。可大人也晓得我们土司是个穷馆子(3),还望您大人大量,恕罪则个。”

  见埌天福一张红脸涨得更红,刘肇钧笑着拍了拍他肩头:

  “礼不礼的,咱兄弟就免了,可你们土司馆子大有珍宝,老弟如何还要哭穷呢?”

  埌天福困惑地抓着头皮。他这土司一日三餐倒是不缺,可久不打仗,连金钏子都没二两以上的,官长们新娶的几个贞人(4)也都相貌平平,哪里有什么珍宝?

  刘肇钧不笑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不转瞬地盯向条案后的黄畹。黄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来人,把这王——不,黄先生送到盘门外,本爵新搭的草屋子里住下!”

  四个红衣小童齐声答应,便抢上来搀扶。黄畹手足登时麻木了,哪里还动弹得?

  汪克昌急忙趋前跪下:

  “大人容禀,此人乃小卑职族弟,向来安分守己,不曾……”

  “尔这先生,扯这些作甚?”刘肇钧用奇怪的眼神扫了汪克昌一眼:“本爵又不是要害尔族弟。本爵早听说了,这黄先生乃是大贤,忠王千岁出城前再三叮嘱,要本爵等效仿三国刘玄德礼贤下士,本爵想那最大的贤,莫过于诸葛亮了,人家诸葛亮便是住在城外草屋子里,刘玄德请了三次,方才出山,因此本爵特意在盘门外搭了那么座草屋,这就请黄先生去住下,本爵怎么也得来个六顾七顾的!”

  注释:

  1、太平天国各级官员的衙署名称不一,自豫爵直到安爵的衙署称为“第”;

  2、太平军把各种工匠按军制编组,从事生产,称为“诸匠营”;

  3、当时太平军和清军都俗称设在民居中的军营为馆子,称军队借住民宅为“打馆子”;

  4、太平军官人泛称妻子为“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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