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儿来了后,这头场雪,也到的一年早似一年了,唉。WenXueMi。com”

  老李裁缝立在自家破土屋门口,目送着笼着手,佝偻着远去的郑三兄弟,轻轻叹了口气。寒风吹送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那补绽了四五个五颜六色补丁的袍服肩头,霎时间已被笼上薄薄一片寒霜。

  “裁缝爷爷,这剪刀真亮啊!”邻家二婶的独养儿子狗剩捧着个破碗,碗里装了个糠菜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过来:“我娘说了,家里就这点菜团子,叫你裁缝爷千万别嫌弃。”

  老李裁缝摸摸狗剩光溜溜的脑袋,不接破碗,却伸手摘下头上的幅巾,把他连头带脸包了起来:

  “瞧把孩子冻得,要是太平年间,爷爷扯点剩棉花,给你做个虎头小帽,也算不得什么,唉。”

  他摩娑着手里那把郑三刚刚磨过的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这刃是郑三磨的,火是他兄弟郑九淬的,这把剪刀,还是他们的爹爹郑铁锤在世时,亲手为他一锤一锤打的。

  郑铁锤是方圆千里最有名的铁匠,想当年,远近十五郡县的屯将边将,都以能得到他亲手打造的一口战刀,或者一根矛头为莫大的运气,郑家神锤,李氏飞针,曾是这座边城引以为傲的双绝。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觉有些润湿了:“铁锤兄弟,老哥我好久没给你烧纸了,惦记了罢!”

  胡寇入城时,郑铁锤双手长刀,独当村口,四五个胡儿倒在他的刀下,他自己也被胡骑攒射的鸣镝,射成了一蓬刺猬。

  “爷爷爷爷,”狗剩扯着他破袍子的下摆,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您给两个郑家哥哥做的袍子,是咱们汉人的衣服么?”

  老李裁缝混浊的老眼登时闪烁出光芒来:

  “那敢情!你小呢,没听当年那个路过的高才子说,你李爷爷这袍子,是京城也难得见到的正经八百的汉家衣冠呢!”

  “冠,爷爷,冠是什么啊?”

  “冠么,好像是帽子罢,爷爷也说不好。”

  狗剩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望着漫天纷飞不止的大雪:

  “那,爷爷怎么不给两个哥哥做帽子,光给翻了袍子呢?”

  老李裁缝黯然无语,只轻轻掸着狗剩额发上的雪花。

  狗剩忽地拍手笑道:

  “狗剩知道了,爷爷和两个哥哥是没钱扯布,狗剩家里还有半张老羊皮,狗剩跟娘央了来,给爷爷和俩哥哥一人做个皮帽子……”

  “胡闹!”老李裁缝的眼睛登时瞪得溜园:“小孩子不懂事!这羊皮帽子是那些胡人的穿戴,我们汉人看也不该多看一眼,还做,还戴,咳、咳!”寒风灌进他宽大的破袍袖,他一个寒噤,不由地猛咳了几声。

  狗剩放下破碗,忙踮起脚尖,帮老李裁缝捶着腰背:

  “爷爷别生气,狗剩知道错了,狗剩知道错了,狗剩其实是看爷爷和哥哥们冷,心里不好受,那胡人戴着羊皮帽子,好像就不冷了似的呢。”

  老李裁缝神色略和,扶着狗剩,慢慢向屋里踱去:

  “傻孩子,这胡人的衣服怎比得咱们汉人?那是他们把咱们的好东西都抢了去,爷爷没法子啊,要是爷爷有棉花……”

  狗剩回身捧起雪地上的破碗,放在嘴边用热气使劲呵着:

  “爷爷,狗剩听路过的喇嘛说,其实这棉花也是胡地传进来的……”

  “胡说!”老李裁缝又瞪了他一眼,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棉花到底是汉人本来就有的,还是真个从胡地传进来的。

  风雪更紧了,灰蒙蒙地,看不清屋外的光景。

  “爹。”

  小李保正披了件烂蓑衣,裹着朔风,急匆匆地抢进屋来:

  “这些胡人,越来越难伺候了,这不,折腾到现在。爹,货郎挑子拾掇好没有?我吃了晌午就串村去。”

  老李裁缝疼爱地看着这个四十岁才得来的独养儿子,哆哆嗦嗦给倒了瓢热水,塞过个饭团子去:

  “这么大雪,别出去了罢,再者说,秋天收成本就不好,那该死的胡人又,唉,乡亲们拿什么换你的针头线脑啊!”

  小李保正接过瓢,大口喝着热水,嘴里不住含含糊糊地说着:

  “不出去不行啊,爹,您老的营生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这快过腊八了,咱爷儿俩好歹也凑合锅腊八粥罢?”

  狗剩忽地崩上土炕,一双冻僵的小手,使劲捋着宽宽的破袍袖子:

  “狗剩再长高些壮些,就学我爹爹杀尽这些胡人,把他们抢爷爷哥哥的好东西统统抢回来!”

  “好孩子!”老李裁缝一拍破木桌,赞叹道。小李保正却吓了一跳,急忙看了看门外,见屋外白茫茫的,竟无一个人影,这次放下心来:

  “狗剩,家去罢,你娘该等急了。”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邢都尉了。”

  望着狗剩的背影被门外风雪吞没,老李裁缝摇摇头,轻声叹息着。

  狗剩的爹爹邢都尉,当年孤军死守这郡城的东门,最后烧死在箭楼里,连根骨头都没能拣得出来。

  “爹,我走了。”

  小李保正紧了紧衣带,拿起菜团子,掰作两半,把小的一半小心地掖进衣襟,担起货挑儿,便欲跨出门去。

  老李裁缝一把揪住,抄起另半个菜团子,硬塞在儿子怀里,嶙峋苍老的十指哆嗦着,替儿子整理着衣裳,嘴里却忍不住嘟囔道:

  “这货郎营生赚不了几个子儿,那保正更是赔钱受气的混帐差事,你就不能收收心,跟爹学着裁缝手艺么,爹这么老了,没几年……”

  “爹,我不学。”

  小李保正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半晌,才头也不会地甩下这闷闷的一句来。

  “你、你这兔崽子,你妈死得早,爹就不能教训你了是罢!”

  老李裁缝倚在没了门框的门口,粗声大嗓地追着儿子背影吼叫着,风雪漫天卷起,很快就把他的骂声,吹散得不剩半点痕迹了。

  “这天,黑的这般早,胡人没来的当儿,哪里是这样,唉!”

  老李裁缝望着黑沉沉的门外,裹着破絮被,颤巍巍地蹭到桌边,摸索起火镰,正待点灯,却又凝住了。

  “省点灯油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活计了。”

  他正踌躇着,却听得远处马蹄声由远而近,松明火把,照亮了屋外好大一片天际。

  “听说那十几个胡骑回城路上被咱们的人截击呢。”

  “是么?怎么样?”

  “唉,还能怎样,胡骑没伤着几个,咱们的人死了的,给活拿了的,听说差不多包圆儿了……”

  屋外村里,不知哪一家的闲人,断断续续地絮叨着。马蹄声早歇,屋外的天际,又是黑沉沉的一片。

  “啪!”

  老李裁缝使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那把剪刀上,忍不住又狠狠咳了几声:

  “唉,这不听话的兔崽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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