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已过五更了,地平线上跃出的曙光,把东方天际的苇丛塘河,染上一抹血一样的殷红。(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X个龟孙,麻塘桥那边,枪炮声怎地稀疏了?”

  宁王皱着眉,侧耳聆听着东南方向传来的每一点动静。康王一面伸着懒腰,一面不耐烦地摇着头:

  “我们都赢得,忠王、侍王殿下还赢不得?王弟,你少茶馆里头哭英烈传——替古人抹泪儿了,打了一宿,眯登一歇儿不好么?”

  比王此刻大约正在眯登,帐幕拉得严严实实,小把戏抱了杆竹枪蹲在帐口,小嘴一张一合地打着盹儿。

  纳王沿着塘河堤岸不紧不慢地走来,他的脸色依旧阴沉着,看不出半丝喜怒哀乐来,可全身上下,却早已披挂得齐整。

  “呜~~~”

  胜角声悠扬着,传遍了村里村外,河上河下,每一座太平军的兵营垒卡。

  慕王全身结束,安详地坐在供桌草就的帅案后,听得胜角声起,嘴角不觉绽出一丝苦笑来:

  “凡天兵出司诛妖,四更造饭,五更装身侯令,俱听佐将胜角为号……唉,当年这《行军总要》,天朝将兵,人人诵读,无不了然,如今须无几队天兵做的到了,唉!”

  “砰!砰!”

  村外忽地几声枪响,一阵马蹄由远及近,倏忽而来。

  “么事!”

  帐帘一分,比王光着脚,提刀从寝帐跳了出来。

  诸王诸将佐定睛看时,却见一前一后两匹战马由东疾驰而来,前面的是出村哨探的天将张大洲,后面一骑,人马俱是全身浴血,远远地看不甚分明。

  “刘大人!刘大人!”

  一个慕殿承宣(1)识得那人是忠殿户部左编修(2)刘大人,惊呼起来。

  “户部,不好!”纳王忽地惊呼起来,疾步抢上;诸王猛省:忠殿户部尚书李生香,不正是忠王殿下派去常州调兵的特使么?

  “扑通!”

  刘大人滚鞍落马,顾不得爬起,便嘶声惊呼道:

  “护王、护王跟无锡潮王俱不出司,忠王、忠王殿下有谕,洋鬼、洋鬼伙轮船(3)作怪厉害,各路天兵粮路归途,俱难关顾,且退苏省胜守,别、别作计较。”

  “X个龟孙,该过云中雪(4)的陈斜眼(5)!”比王跺着没穿靴子的光脚,气急败坏地骂道。

  “朝中不是老扯啥‘平在山勋旧’(6),这一下……”

  “闭嘴!”纳王一声怒喝,吓得康王没说完的半句牢骚,又咕咚一声咽回了肚里。“嘛子时辰了,还扯这些儿没得用的!”

  宁王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胸口藏的小玉佛,转身看向挺立帅帐前的慕王:

  “王兄,如何铺排?”

  慕王略一沉吟,猛地一挥手:

  “各位王弟先行胜守,本藩殿后,史密斯,尔也同各位千岁去。”

  史密斯连连摇手:“不不,阁下,生死关头丢下主帅逃跑,是我们西洋军人荣誉所不容的!”

  宁王也道:“王兄,小弟马队脱身易,还是……”

  慕王打断他的话:“莫再争了,洋鬼大队,怕是已在途上,尔的马队,须快不过开花炸子。”

  他又看着史密斯,温和地点了点头:

  “洋兄弟,本藩非是要尔贪生,尔这开花洋炮,便是苏福省的性命紧要,如何不先走?”

  纳王看着慕王,似乎想说些什么,思忖良久,方道:

  “小弟麾下尚得六杆洋枪,都留把王兄参护(7)好了。”

  风起了,深秋的阳光,淡淡地洒满塘河官道,洒在匆匆西去的人马旌旗之上。东边,枪声,炮声,渐渐地近了。

  “悬羊击鼓,走马行旗,老子还道这慕王殿下有嘛子新招,XX的,还是老套套儿。”

  比王听得身后坊前村方向鼓声不绝,轻轻撇了撇嘴。

  “莫扯风凉话了,老套套儿晓得耍就不错了,天国要是有嘛子新招,上海都拿得下了,还用得着逃命、不、胜守么?”康王似乎对新换的这匹青骡子不太满意,用靴尖不时踢着骡子肚子:“X个龟孙,方才响晴白日,嘛,下雨了?”

  宁王拂一把脸上雨水:

  “纳王兄,小弟于浙省与洋鬼子久战,素知其用兵之法,慕王空营计策虽妙,只恐鬼子头久疑生智,莫管空营实营,劈头一通开花炮再讲,便……”

  纳王点头:“有理,兵贵神速,须得……”

  “砰砰~”

  话音未落,前面河堤上,陡地响起一阵排枪,开路的黄旗,登时倒下几面。

  “伏低!伏低!”汪花斑猫着腰,往来呼喝着:“X个球,这后路大桥角,如何又有残妖?”

  “是伙轮船……”纳王方举起千里镜,便听砰的一声,一颗流弹把镜片打了个稀烂,他劈手扔了破镜,大声吼道:“冲过去!再不走,追兵上来,便走不得了!”

  各队太平军都是百战之余,乍逢险境,却也处变不惊,前队一分,藤牌布包,扎住阵势,各营枪炮,一齐对准了河堤。

  “放!放!龟孙的,咋了!没得吃饭么,咋地不给老子打!”比王、康王见己方炮火稀疏,不由痛骂起来。

  “几位阁下,我军多是火绳枪,火门炮,洋枪不多,雷汞发火的后装枪更少,雨天打仗是很吃亏的。”史密斯情急之下已忘了那些繁琐的避讳,手中左轮短枪,不断地射击着。

  “X个龟孙,不是说下雨都归西王管(8)么?如何天也帮起妖儿来了?”张大洲恨恨地咒骂着,对着门哑巴铜炮,恶狠狠地踢了几脚。

  “砰砰~”

  又一阵洋枪扫过,阵前的大小黄旗,落叶般纷纷坠落。

  宁王抄起春秋大刀,翻身上马:

  “莫管天了,便是死,也得死到对岸去!”

  枪声,喊杀声,刀矛的撞击声,早已湮没了这十里塘河上下的秋风瑟瑟,秋水滔滔。

  宁王策马舞刀,在这河堤套阵上已往来冲突了五六番,那九尺九寸长、六十一斤重的春秋刀,也早已砍得卷了刃口。

  “砰砰!”

  几声冷枪响起,宁王提缰避过,却不料那马久战疲惫,一个趔趄,将他颠下马来。

  “抓活的!”

  几个花头勇狂呼着冲上来,宁王伸手拣刀,那刀却已滚出两丈开外,急切拣不到,情急之下,抡起双臂,劈翻了冲在最前的两个兵勇,顺手抄起其中一人上了刺刀的步枪,嗔目喝道:

  “独眼龙周文嘉在此,不要性命的便来!”

  几个花头勇惊得倒退几步,一个胆子大的贾勇抢上,却被宁王一枪挑出,刺了个透心凉。

  余下兵勇更无斗志,发声喊,掉头便逃。

  “哪里去!”

  宁王怒叱一声,挺枪欲赶。

  “轰!”

  一声炸炮在身侧响起,他身躯一晃,仰身栽倒。

  几个兵勇见得便宜,翻身又杀返回来。

  “砰砰~”

  几声枪响,花头勇们应声倒毙,郜胜镳领着几个娃崽,端着拣来的长短洋枪,一面射击,一面冲到宁王身前:

  “宁叔,没得事罢!”

  宁王一骨碌坐起来,摇头道:

  “没,尔速去,速去。”

  郜胜镳道声“宁叔留意”,便匆匆赶杀下去;宁王吁了口长气,伸手探进怀里:小玉佛挡住了飞向胸口的弹片,自己却被击得粉碎了。

  “菩萨保佑,天父天兄担当,我独眼龙但得不死……”宁王喃喃念叨着,掂了掂手里的洋枪,见已被炸得坏了,只得掷下,复又走去,抄起那口春秋刀来。

  “禀各位千岁,残妖已被逐走了!”

  “过河,要快!”纳王急促地传令,他已真切地听见,身后坊前村方向,炸炮声已连绵不绝。

  将士们顾不得包扎伤口,或打扫战场,或搭架浮桥,紧张而又镇静地分头忙碌起来。

  “轰!轰!”

  河面上忽地响起几声开花炮来,木板,旌旗,血肉,登时在水花中溅起一片。

  “伙轮船、伙轮船!”几个见过大阵仗的将士,已听见河上机器隆隆的吼叫。

  “轰!轰!”

  炮火如骤雨,不住向太平军阵上倾泻着死亡。

  “扎住,扎住,退不得,退不得!”

  比王、康王不顾雨水炮火,在堤上往来奔跑着,狂呼着,雨声,炮声,很快把他们声嘶力竭的吼叫给淹没了。

  骤雨如炮火,无情地打在堤上河边,百战余生的太平军将士脸上身上。

  “史密斯,给老子打!”宁王的独眼,已瞪得血红。

  “阁下,我这里只有三十二磅野炮,打兵轮,没有加农炮是不行的……”

  “老子叫你打!”纳王打断史密斯的分解,怒吼道。

  “轧轧轧轧~~~”

  机器轰鸣声渐近,三艘伙轮船,已在丛苇尖稍,露出了冒着白烟的烟囱。

  身后坊前村方向,原本连绵不绝的炸炮声,忽然一下子停了。

  “两点钟方向,射角六十,三十二磅榴弹,大号药包,预备~”

  史密斯操着英文,急促而低沉地下着命令,堤岸上,几个黑白洋人和二十几个穿黄袄的太平军将士,正娴熟地把几门刚刚缴获的野炮,瞄向伙轮船越来越庞大的船影。

  “通~通~”

  几声抬炮的闷声忽地从伙轮船背后炸起,一簇轻舟顶着秋风逆水飞驰,为首的七牙三板上,航王大旗在桅尖高高飘拂。

  “这航王叔,姜硬是老的辣,偌大雨天,这抬炮照样响得。”康王不顾满眼雨水,大声赞道。

  其他几王却不答话,或手搭凉棚,或高举千里镜,目不转睛地望着河上。

  伙轮船轧轧着,划了个圆弧,转舵迎上去,船头、船尾,大小炮位,不停施放着。

  炮雨中太平军水师的轻舟一艘又一艘地爆炸、焚毁,倾覆,余下的却仍不顾一切冲向死亡。

  “轰~!”航王的七牙三板终于被拦腰轰作两截,那面绚烂的三色大旗,也在狂风骤雨中熊熊燃烧起来。

  “航叔!”岸上许多将官都是湖南人,素来钦服航王这位前辈,见其坐舟焚毁,怒声悲声,登时响作一片。

  “莫嚎!管么子用场!”

  纳王厉声喝止着,腮上却已挂满了泪水。

  “嘀嘀哒哒嘀嘀~~”

  身后坊前村方向,陡地洋鼓洋号,喧声大作。

  “轧轧轧轧~~~”

  伙轮船的机器欢叫着,明轮拨水,轻巧地又转回舵来。

  “你们看!你们看!”

  一个圣兵忽地指着河面,惊叫起来:原本灵活如鲇鱼的伙轮船,仿佛忽然被什么附身一般,嘶叫着再也动弹不得。

  洋船四周忽地冒出百十个裹着红巾黄巾的脑袋来,每个脑袋边上,都浮着个鼓鼓囊囊的木桶。

  伙轮船上的洋鬼子猝不及防,反应快的抄起步枪,向水面胡乱射击,反应慢的只办得呆立甲板,不住向胸前画着十字,胆子小的甚至不顾一切地直跳下水去。

  “轰轰轰~~~”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伙轮船,木桶,红巾黄巾,都淹没在如墙的水幕里。

  “渡河,快,莫要辜负了航王叔的性命!”

  纳王冷峻的声音,穿过仿佛永无止歇的爆炸声,和堤上岸上的一片哭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将士的耳中。

  苏州,阊门口。

  雨已经停了,慕王那面弹痕累累的八尺五寸金色方旗,在秋风里无声地飘着。

  “禀千岁,纳王、康王、宁王、比王诸千岁已入城两个时辰了,可航王殿下,唉!听说李生香李尚书调援兵不至,悲愤索马陷阵,也……”

  慕王凝视着吴习玖,这位身经百战的忠实部下,脸上竟似已堆满了倦色。

  “习玖,何须若此,忠王、侍王殿下业已宽吉安福,不日到省,海宁、嘉兴各路天军也平安退返,任那妖魔一面飞,谅逃不过天父天兄手段去!”

  “殿下、殿下~”

  两个圣兵抬着个软兜,从河下匆匆跑来,兜上卧着个浑身是伤的壮年人。

  “许侯!”

  慕王认出那人是航王的副将许斌升,这许斌升早年便做到木一正将军,是水营赫赫有名的大将,后来水营式微,他也便郁郁不得志,直到年初方封了个不知什么侯爵。

  “殿下,航王哥托我致意各位千岁,我老唐这马桶阵,便摆得这最后一次了,以后水上诛妖,须得伙轮船对伙轮船,开花炮对开花炮,莫要再让弟兄们拿血肉堵炮眼了啊。”

  慕王扶着软兜,黯然无语,良久,才挥手让圣兵抬入城去。

  “唉,许侯这伤,怕再上不得阵了!”

  “许侯做了能人(9),还有我们兄弟,我便不信,顶不起这天国江山来!”吴习玖抹了把眼泪,坚定地说。

  “伙轮船,开花炮,伙轮船……”慕王恍如不觉,只顾喃喃自语不止。

  “轧轧轧轧~~~”

  玉带桥方向,忽地响起伙轮船机器的轰鸣。两人一惊,不由都握紧了刀柄。

  “伙轮船、伙轮船,是我们的,我们的!”

  郜胜镳领着几个小把戏,沿着河堤一路欢呼着跑下来:“忠王殿下命洋兄弟呤唎采办伙轮船,如今已驶过宝带桥,直向阊门开过来了!”

  二人大喜,急奔上城楼望去,但见水天一色间,一艘通体雪白的伙轮船破浪驶来,烟囱尖处,太平天国金色的旗帜,在湖水秋风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注释:

  1、承宣:太平天国前后期诸王王府都有承宣这一仅次于六部尚书的高级属官;

  2、编修:太平天国各王府六部尚书例设左右编修,作为助手;

  3、伙轮船:太平天国避讳“火”字,改为“伙”或者“炎”,不过一般官兵也有忘了避讳仍直乎“火轮船”的;

  4、云中雪:隐语,太平军称长刀曰云中雪,短刀曰顺子;

  5、陈斜眼:护王陈坤书,诨名陈斜眼;

  6、平在山勋旧:平在山就是广西鹏隘山,天国起兵时许多功臣由此出,是以诏旨常呼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功臣为平在山勋旧;

  7、参护:各王府的卫士;

  8、下雨都归西王管:天国尝把首义诸王和天象相比附,西王先称雨师,后来进号圣神雨;

  9、能人:太平军术语,受伤者称能人,伤愈留在军中做辅助工作的称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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