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虽说远处杂乱的灰色楼群遮去了半边湖山,雨后春笋般的售货亭掩住了假山湖石,但长风绕堤,夕阳映柳,向晚的后湖,在小郭的眼里,仍是那样地令人心醉。23Us.com
“唉,老久没得来了,翠洲的樱桃树上,银珠好灌浆了啵?”
绕过两三块广告牌和四五块太湖石,几簇洋杉,分出两条岔路。
虽说久不来了,可他闭着眼睛也知道,向左是往梁洲湖村,向右是往翠洲的。
翠洲的樱桃树上,银珠已经灌浆了罢?
梁洲,湖村。
小郭出生在这里,那时候,后湖五大洲上,都有湖村和住家的。不过现在,便只剩下梁洲这三十二家,五十九户了。
浓荫密布的小山坡,错落着几排房屋,或山檐瓦屋,或歇山小楼,青灰色略有些发暗的墙上,攀满了爬山虎和青藤,紫色的牵牛,在湖风中轻轻摇曳着。
自家老屋的门口,环子骑着个磨得发亮的小竹椅,趴在小方桌上,一本正经地写着作业,一边的荷叶上,扔着三四块啃到发白的西瓜皮。
“爸!爸!”
小郭虽然放轻了脚步,儿子还是一下发觉,忽地站了起来,嘻嘻地笑着:
“嘻嘻,爸,那个,爷爷不喊,我连作业都忘写了,嘻嘻。”
小郭使劲绷了绷脸色,旋即又笑了,叱道:
“快写!”
“爸,你小时候也在这块做作业罢,”环子一边收拾着本子文具,一面好奇地问道:“爷爷讲,你就坐这个椅子呢。”
“嗯,不过爸那个时候作业没得这么多,我们喜欢一堆同学一起做,喏,我坐你这块,你妈坐那块,她老是第一个做完的。”说到这里,小郭的脸色不觉有些黯然,扭头望去,当年小菱的坐处,早已开满了墨菊。
“你少讲,不要教坏了孙子。”老郭扛着把小锄,从山道上慢慢爬上来,虽是教训,脸上却浑没半丝怒色:“乖孙子,不要听你老子的,他啊,从小淘,作业等到你妈做好了一抄,你妈拿‘美丽’造句,写‘我辫子上的蝴蝶结很美丽’,他好,一个字不改,那个晚上老师来家访告状,他啊……”
“爸!”
小郭通红了满脸,一面避开环子刮向自己鼻尖的食指,一面有些恼火地望着老郭。
老郭放下小锄,笑了。小郭本来不笑的,旋即也笑了。
“对了,这么早回,怎不把小戴叫来吃个饭?”
“这个……她今天没得空,讲好下回一定来的……”小郭支吾着。其实,人家戴安娜原本这样说的:
“你爸爸家?不要了,路又远,车子又进不去,好像还没厕所罢?——不过我们好像也该和他老人家一起吃顿饭了,干脆,下次你去接他出来?城里的好饭馆随便挑哦。”
老郭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却很快散尽了,他弯下腰,一把揽过环子的肩头:
“也好,今天我们自家吃!孙子啊,晓得啵,今天你瘸爷爷送了条混子把我,尺把长,两斤多重呢。”
小郭的眼睛登时亮了,口水差不多都流了下来。
混子蒸老菱,毛豆茨菇汤,他已想了不知多久了。
环子眨眨眼,有些怯怯的声音:
“爷爷,爸,我要吃肯德鸡。”
肯德鸡,湖里原本有一家的,不过,打烊了,——这时候,原本不多的游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罢?
小郭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子,满脸的为难。
“那就去吧,你们明天都要早起呢。”良久,老郭缓缓道,一双苍老的手,爱怜地抚着孙子的头顶心。
转过山峦,便是儿童乐园了罢?
滑梯还是那几架滑梯,木马还是那几只木马,转椅还是那一圈转椅,不过又多上过几道漆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拿着块湿抹布,一瘸一拐地,挨个儿擦拭着每一件物事,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这些古老的家什不小心被碰碎了似的。
“瘸叔。”
小郭笑了,自己还是环子这么大的时候,瘸叔可是全湖孩子最喜欢见到的人呢。
“老了,不管事了,好在现在这块,也没得什么小孩来玩,唉!”
瘸叔叼着小郭刚敬上的“红塔山”,嘴里说着话,手里兀自不停地忙活着。环子骑在根跷跷板上,一颠一颠地,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歌儿。
小郭有些黯然,为了玩一次滑梯,当年的他和小菱,常常要排上五分钟队的。
乐园一边的旷地上,几根生锈的铁桩脚,掩在参差的杂草中。
“瘸叔,那块就是当年全哥的登月火箭罢?”
瘸叔眯着眼,脸上的皱纹舒展着:
“就是啊,这小子,嘿嘿,你还记得啊,那时候,连大人都忍不住要排队坐上一坐呢。”
“瘸爷爷瘸爷爷,登月火箭是什么啊,有过山车好玩么?”
瘸叔一愣,他从没见过什么过山车的。小郭却苦笑了一声。
怎么能比呢?当年为了在小菱面前露一手,他趁着晚上没人,用北极阁上的蛐蛐儿讨好全哥,一口气坐了八回登月火箭,那醉一般的脚步,从这里一直飘到湖边,飘进柳荫和樱桃林里。
“下班了,我啊,去你老子那块凑双筷子,我送的那条混子,你没得口福,我们老弟兄正好咪二两。现在湖里头啊,捞条混子不容易呢。”
夕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抹霞光,把半边湖山,笼上淡淡一重绯红。
“儿子,你不晓得,那时候我们最崇拜全哥了,他老讲,以后啊,要在后湖里头搭更大的登月火箭,让我们每个小弟兄免费先坐三圈。”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去郊区搞了个游乐园,过山车,海盗船,再也不回湖里头来,再后来,出国了。”
“爸,快点快点,过了时间,肯德鸡的大姐姐就不送气球了!”
湖畔城墙和柳树的倒影,慢慢弥散了半圈湖水,几条破旧的小船在空旷的湖面上懒洋洋地漂浮着,几个戴着草圈帽的老者,哼着戏文,漫不经心地用带钩竹竿,捞着荷叶浮萍间,那到处漂浮着的空饭盒和矿泉水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