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很多年以后,老人们常念叨着说,那几年的青海,天气真冷。WeNXuEmI。cOM

  青海的水融了又冻,冻了又融;原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可赤岭山巅的冰雪,却一直没有消融,顽固得仿佛石堡城头,那久久飘扬的五色方旗一般。

  已是天宝八载的春上了。

  一小队打着大唐旗色的人马行进在通往石堡的大道上,绣旗麾盖下,簇拥着一位襥头绯袍、器宇不凡的中年人,他便是朝廷派来宣慰河西陇右的监察御史,京兆人颜真卿。

  大道上,一大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弱,驱着长长的运粮车队,蹒跚着向西南而去,很快,就被这些轻骑快马的官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突然,一阵马蹄声骤,几个身着胡服的彪形大汉呼啸飞驰而去,鞍前背后,净是些酒肉鸡羊之类,顺着他们的来路远远眺去,几簇帐落正冒着火苗和黑烟。

  “快!快去救火!”颜真卿厉声喝道。

  众人齐声答应着,却无没有一个人企步:奉使在身,有诏旨,有赐物,干系非轻,不敢妄动啊。

  颜真卿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继续赶路。

  “这帮突厥兵,哪里像什么官军,整个一群土匪!”

  一个小校望着马蹄扬尘的方向,恨恨地骂道。

  “鲁炅,你这狗崽子,快滚出来!”

  唐营辕门外,一大群突厥骑兵乱哄哄地挤着,或脱帽痛骂,或拔刀狂呼,闹了个不亦乐乎。

  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马,马上的突厥汉子紫袍金带,深目虬髯,身高足在丈二开外,此刻,他正醉醺醺地横坐在马上,手绰马鞭,对着辕门破口大骂不已。

  不移时,鲁炅铁青着脸,负手从营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兵士:

  “阿布思,你好歹也是穿紫袍的上司官,这般举止,成何体统!”

  阿布思扬脸大笑:

  “哈哈,狗崽子,你也知道老子穿的是紫袍!也罢,老子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把抓我那几个娃儿交还给我,咱们前帐一笔勾销!”

  鲁炅微微冷笑,一摆手,从人立即把几个物事丢到阿布思马前,定睛看时,却是血淋淋几颗人头。

  突厥兵登时大噪,阿布思一张脸涨得如同身上紫袍一般颜色:“好哇,狗崽子,老子今天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他掷鞭在地,掣出腰刀,作势便欲上前。

  “放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断喝,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众人忙回头看,绣旗麾盖,大书着敕使的名号:

  唐奉敕宣慰河西陇右监察御史颜真卿。

  阿布思悻悻收刀,一双血红的眼睛,却依旧恶狠狠地死盯着鲁炅。

  鲁炅见是敕使,急忙过来见礼,颜真卿含笑摆手:

  “鲁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炅转身指着那几颗首级道:

  “阿布思大人的这几个部下屡次滋扰良民,此次又焚毁民居,抢掠牲畜,我的兵士前往喝阻,反被他们打伤,末将过蒙哥舒大夫信赖,受命为巡营安集使,如不依律处置,几万大军,军纪何以维持?”

  颜真卿看向阿布思,阿布思低头不语。

  中军方向忽地响起一阵鼓乐,一簇文武,拥护着哥舒翰轻裘缓带,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原来今番敕使是清臣公,失迎失迎!”

  一面说,一面狠狠瞪了阿布思一眼,示意他赶紧离去。

  阿布思不敢再犟,招呼着突厥兵,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嘴里却兀自不服气地嘟囔着:

  “他娘的,又不是老子愿意抢,几万人马挤在着破山头底下,又没仗打,又没饭吃,不抢难道都饿死不成!”

  “清臣公,朝廷到底怎么回事?催我们破城的诏敕谕令接二连三,可我们要求调拨的粮草器械不是短缺,便是拖延;派来的援军倒有好几万,却净是些胡骑,攻山用不上,野战又没的打,既靡费粮草,又败坏军纪,你说说,这兵咱还怎么带?”

  大帐里,哥舒翰脸上的春风早已被乌云笼罩。

  颜真卿无奈摇头:

  “你还不知道罢?朝廷新任命了杨国忠判度支,你们的粮草器械,都由此人支派,唉!”

  “杨国忠?”哥舒翰困惑道:“没听说过此人啊?”

  “便是那个杨钊。”

  听说是杨钊,座上好几个文武面面相觑,神情颇为古怪。

  席间文武中有不少人曾在西川为官,自然知道那个游手好闲、心术不正,除赌博敛钱外几无长技的杨钊。也有些耳目灵通的人,知道杨钊的族妹,现在正宠冠六宫。

  “天子圣明,又习于戎伍,如何……”吕諲困惑道。

  颜真卿长叹一声:

  “天宝不是开元,天子也不是当年的气象了,剑南节度鲜于仲通是杨国忠死党,你们上书求调的四川黄头兵和青羌弩手,都被派去南诏方向,自然只好拿这些胡骑敷衍你们了。唉,不说了,不说了,对了,现下石堡军情如何?”

  哥舒翰摇头不语,郭英乂道:“自上次大战后吐蕃大军便绝踪于此,反倒屡屡骚扰鄯州、廓州一带,河西被搅得鸡犬不宁,我们的饷路也常常被切断,哥舒大夫无奈,已任王思礼将军为粮秣使,在积石军扼守了。”

  严武点点头:“思礼善守,名不虚传,自他去后,海西一直比较太平,现在他正督率番上府兵,在海中诸山上筑城,一旦功成,吐蕃游骑,当绝踪于青海了。”

  鲁炅皱眉道:

  “现在看来,吐蕃赞普并不把石堡的得失放在心上,心思所在,如当年王忠嗣大夫所言,一直便是凉州方向,可是我们呢,两年了,两年了,不惜工本,赔进这许多性命钱粮,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啊。”

  提到王忠嗣,帐中登时一片默然。良久,哥舒翰黯然道:“两年功夫,兵卒民夫,战死累死的,已不下万人,粮秣器械,消耗更是不计其数,当年王大夫言犹在耳,唉,清臣,你可知道王大夫的近况么?“

  颜真卿点点头:“王忠嗣大人虽然触怒天子,好在终究是东宫旧人,不过贬官去做汉阳太守了事,只是据说他近来郁闷多病,不知究是如何了。”

  帐中又死寂下来,酒宴虽然摆下,却仿佛没人有兴趣,去摸一摸筷子,动一动杯盘。

  营外,黄昏漠漠,秋草长长。

  绣旗麾盖,正远远等在大路上,从人车马,早已行色匆匆。

  “二位,送人千里,终有一别,请回罢。”

  哥舒翰执着颜真卿的马缰:

  “清臣,我再送你一程。”

  鲁炅欠身道:

  “末将职司巡营要务,不敢久送,这就别过,大夫珍重!”言毕,拱手而别。

  颜真卿望着鲁炅远去的背影,赞道:“鲁将军有周亚夫之风,异日必当开府建牙。”转过脸来,又对哥舒翰道:“大夫难处,在下必当奏明天子,但朝廷府库空虚,天子又对石堡不得不休,你们还得抓紧破城,也好为社稷和天子分忧啊!”

  哥舒翰苦笑一声:“唉,清臣,你放心,牢骚归牢骚,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去想打不打了,请上马罢。”

  颜真卿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却又回过头来:

  “我来的路上,听说朝廷停了上下鱼书,过几天番上的浙东兵,恐怕就是最后一批府兵了,你们要早做区处,免得措手无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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