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待漏阁的灯光果然亮了,仿佛树下水潭里,倒映出的那轮融融秋月。(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你不会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所以,动手之前一定要看清楚。”

  他当然看得很清楚,做飞贼的时候,他曾经隔着七重纱漫,把反砧上金杯的数量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辨得出杯柄上铸的三足乌。

  “赵盾,年约50,紫面长髯,朝服冠冕,微胖;赵穿,年30许,高挑身材,白面无须,好簪花绣服……”

  鉏霓的手下意识地触到剑锷,那柄无鞘无镡,更无半点光泽的剑,就绑在自己的左臂。

  夜色中,巨大的树冠微微抖动了一下,仿佛突然刮过了一阵秋风。

  鉏霓突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他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镇定下来。

  堂下的烛火越发明亮了,仿佛自己久违了的太阳。

  “你将一定会出名,会很出名,一定。不论成败与否,你的名字将与相国并列。”

  可是,自己还能见到久违的太阳么?不论成功与否?

  “梆~梆~梆~”

  四更了,树下水潭里,月影已开始朦胧。

  “相国每逢望日,三更待漏,五更入朝,你必须在这两个时辰内得手,记住,不能早也不能迟。”

  必须动手了,现在。

  “穿弟,你这几天神色总是犹犹豫豫的,一直想问什么罢?”

  就在鉏霓的右手再次笼住剑柄时,待漏堂里端坐的赵盾突然开口了,声音也许并不高,夜深人静,却能传得很远很远。

  鉏霓握剑的手不由得松了:能让国君女婿犹豫几天的问题,他实在不舍得不听个究竟。

  “记得当年贾季说过,先叔父如冬日的太阳,让人人感到温暖;而您却像夏天的红日,令人人感到灼热刺痛,小弟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

  鉏霓的瞳孔一下张大:这几句话,二十年来,差不多每个晋国人都听得耳朵生茧。贾季是文公老臣,又侨居翟国,说话无所顾忌,听到的人当然会很多。

  可是又有几个人,有机会亲耳听见赵盾自己的解释呢?

  他紧握着剑柄,竭力竖起了耳朵。

  树下水潭里,月影随风,轻轻地搅动着。

  “穿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问你,先父的主公,是哪一位国君?”

  “是先君文公。”

  “那么我的主公呢,比文公如何?”

  “这……”

  鉏霓的心不由得一跳:当今国君,猜暴玩虐,刑赏任意,不乐朝政,专事游乐,已到了人人嗟怨的地步。

  堂中,赵穿仿佛有些激动,赵盾却朝服捧笏,端端正正地坐着。他们的声音也许并不高,夜深人静,却能传得很远很远。

  “治国之道,必须有人施仁,有人任谤。文公贤明,自任其谤,先父自然可以宽仁相济,以成其名;现在的国君富于春秋,任性恣意,若无人肯任谤,济以猛药,纠以威肃,则朝无纲纪,国将不国啊!”

  “可是,”赵穿忽然站了起来,“兄长如此行事,朝野之谤,集于一身,于国则吉,于家则凶,于我赵氏,则血光之灾,或不过五步而已。”

  树上的鉏霓一凛,几乎掉了下来。

  烛火下,赵盾的身躯却巍然不动:

  “唉,我岂不知,只是赵家累世晋臣,我又身荷重任,何忍避之?”

  “这……”

  不知不觉中,鉏霓的手心早已湿透。

  “不论成功与否,你的名字都将与相国并称。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

  自己的名字,难道就这样和相国并称?

  “不论得手与否,都不要回到这里来。”

  我不会回去的,我可以回去做贼,做个无名的小飞贼。

  堂下的烛火越发明亮了,仿佛自己久违了的太阳。

  对话在继续,他们的声音也许并不高,夜深人静,却能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谁家的鸡,清脆地叫了一声。

  “那么,兄长今天还要入朝么?国君和屠岸贾也许会……”

  “我身为相国,焉能畏此?再说,卿大夫从容论道于朝堂者,职也分也,谁敢胡来!”

  赵穿忽地一声,坐到赵盾身边,仿佛尽量压低了些声音:

  “虽如此,兄长也须防范逾墙錾**之徒。”

  虽是压低了些声音,树上的鉏霓却听得真真切切,他的眼前顿时轰地一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不知谁家的鸡,清脆地叫了一声。

  他定了定神,把身躯伏得更低。

  树下水潭里,月影已渐渐得淡了。

  “这……君子以直以方,就算政见不合,当廷争,当几谏,不会做这些勾当罢。”

  “兄长太忠厚了,兄长一日在朝,这些人一日如芒刺在背,不除掉兄长,他们连饭,怕也是吃不下的。”

  赵盾默然,鉏霓也默然。

  “你如果能干成这件大事……几年了,我们大人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这是他在黑屋不见天日时,那些神秘来去的蒙面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不会,决不会,他们就算想杀我,也该堂堂正正,引矛援弓,鸣鼓而攻,稍有人性者,又孰能为此龌龊!”

  鉏霓的脸,赵穿的脸,一下子都红了。

  “兄长,您……”

  “别说了,我不信,绝对不信!”

  鉏霓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堂下红烛熊熊,仿佛一点点融化着他的心。

  “您、唉,小弟要怎样讲,您才会信我一次呢?”

  “不,我不信,除非现在就有个刺客……不,决不会,我绝不相信。”

  赵盾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朝服象笏,在烛火下泛着庄严的光芒。

  鉏霓的身躯一动不动,心里却如波涛汹涌。

  “喔喔喔~~~”

  不知谁家的鸡,又清脆地叫了一声。

  五更了,树下水潭里,月影已若有若无。

  “相国每逢望日,三更待漏,五更入朝,你必须在这两个时辰内得手,记住,不能早也不能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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