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风云突变 第六节

  王怀志独自骑着踏雪,缓缓驰向西塘。一路上银妆素裹,白雪皑皑。街上红男绿女数不胜数,可王怀志目光冷漠,竟不将一人放在眼里。不觉来到西塘,故地重游,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时值深秋,这场雪来得很是突然,似乎预示着天将大变。池塘边的树木早已光秃,一阵阵寒风由树梢间呼啸而过,刮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满池的荷叶与莲花早已衰败,只剩下几根残枝孤零零地矗立在湖面上。一只退了漆色的画舫拴在池塘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雪舟。牵绳宛如一条白绫,随风轻摆着,说不出的落寞。

  昨日大婚,因是长公主出嫁,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上至开封王赵光义、宰相赵晋、以及石守信、高怀德、潘美等重臣,下至富商巨贾,江湖豪侠以及才俊名士,可谓热闹非凡。婚礼先在宫里承德殿举行,由皇帝皇后钦赐玉带凤冠,随后銮驾出宫绕城一周,这才进驸马府入宴。锣鼓喧天,爆竹隆隆自不必说,直把汴京城闹得宛如过年。

  娶了花容月貌的长公主,婚礼又办得如此体面,可王怀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父亲的死固然影响了他的心情,可更重要的还是他对乐隐娘的思念,那将是他永远无法磨灭的回忆。

  北风苦冷,西塘水寒。望着眼前凄凉的景色,王怀志心中凄苦,不觉有感而发,放声长吟道:“秋枝早退遮羞装,何劳晚风再添伤。哀塘荷尽孤舟寂,枯瓣碎影水中漾。”他吟罢,又长长叹了口气,正欲返身离去,忽听得少女歌声扬起,如出谷黄鹂,委婉动听。

  “日上柳岸可采莲,舟下荷塘风满肩。莲梢蝉儿放欢歌,荷间红蜻双飞恋。莲儿苦,莲儿甜,莲儿白白最新鲜。莫说谁苦谁又甜,千般滋味自去辨。莲儿苦,莲儿甜,莲儿养心不失眠。谁言泥泽非净土,白莲雪藕生其间……”

  王怀志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女由对面林子里转了出来,嘴里唱着《采莲歌》,手里挽着只竹篮,蹦蹦跳跳好不欢快。王怀志知道此歌是乐隐娘所作,不由勾起无限遐思。

  少女的歌声轻快优美,使王怀志如沐春光,心情大为好转。待少女走到近处,王怀志认出是乐隐娘的丫环抱琴,不由失笑道:“原来是抱琴姑娘,难怪会唱这首曲子,而且唱得这般好听。”

  抱琴见是王怀志,颇感意外道:“嗳哟!我当是那个落第的穷酸秀才在这里发牢骚,所以唱个小曲转转气氛,没想到竟是王公子。”她说着东张西望了一番,又问道:“咿!我家小姐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王怀志暗道:“瞧她这般无忧无虑,我若实话实说,势必让其徒增烦恼,又于心何忍。”他想了想,于是道:“你家小姐现在我洛阳家中修养,尚不便回京。下次我自会携她前来与姑娘相会。”

  抱琴撅着嘴嘟囔道:“哦!原来如此……”她说着只管斜眼打量王怀志,又突然咧嘴笑问道:“她是不是在生娃娃呀?”王怀志一阵苦笑,摇头道:“不是。”抱琴有些失望地白了王怀志一眼,忽又笑道:“听说昨日长公主出嫁,城里可热闹了,你有去看吗?可惜我正好回乡下探望娘亲,今晨方归,没能亲眼目睹。不知那驸马爷威不威风,长公主漂不漂亮。”

  王怀志叹了口气,暗道:“你若看见了,势必不再与我这般亲热。而其中曲折原委,实难向你解释,不说也罢。”于是摇头道:“我也没去凑热闹。”心头旋即为自己开脱道:“这般说却也不禁属实。”

  抱琴略感无趣,撅嘴道:“公子方才吟那歪诗怪凄凉的,叫人听了未免伤感,不如改改。”王怀志呵呵一笑道:“起先伤感,是因为没有见到可以开心的人,现在自是不同了。”抱琴眼睛一亮,忙问道:“快说,有何不同啊?”

  王怀志笑道:“且听我补上四句,你自体会。”于是沉思半晌,又朗朗吟道:“忽闻山女踏歌来,芙蓉笑靥两旁开。敢赞乌鸦是凤凰,红日偷颜露云裳。”

  抱琴噗哧一笑,娇嗔道:“嗳哟喂!公子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呀?又是乌鸦又是凤凰的,好讨厌。那你说,我到底是乌鸦还是凤凰呢?”王怀志含笑道:“跟在凤凰身边的,自然是叽叽喳喳的喜鹊了。”抱琴嫣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抱琴长得虽说不好看,但笑起来却也十分可爱。

  王怀志想到抱琴多半还在替乐隐娘看守画舫,等她回来,不觉有些心酸,于是从怀里掏出几张百两的银票道:“抱琴姑娘,这是你家小姐要我转交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抱琴一看这么多钱,不由慌道:“小姐干嘛给我那么多钱呀?她是不是不要抱琴了?”王怀志黯然道:“不是的,你家小姐知道你忠心耿耿,怎么会不要你呢!她只是觉得已两年多没给你工钱了,怕你日子清苦,所以叫我赏你这些钱的。”谁知抱琴却板起脸道:“小姐当初执意要与你浪迹天涯,原也没说几时回来。我若贪钱,早把画舫卖了。小姐怎地这般见外,叫我好不自在。”

  王怀志暗赞道:“想不到她主仆间如此情深意重,到是我小瞧了这丫头。”于是道:“你家小姐一来心疼你,二来知道你娘身体不好。她曾跟我说:‘抱琴的娘也就是我的娘,可不能寒碜了她老人家。’所以赏你这些钱,是希望你能好好赡养母亲。”

  抱琴感动得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姐待我真好,就像姐姐待妹妹一样。请公子转告小姐,抱琴一定帮她看好画舫,等她回来。”言讫,又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王怀志忍不住泪水盈眶,忙转过身去道:“好,我一定转告她。”说着便欲走。抱琴忙唤道:“公子,你那首又苦又甜的歪诗,我会把它唱成小曲的。”说完眉开眼笑,当即拍手唱了起来。王怀志头也不回道:“姑娘多多保重,若嫌寂寞,便回家乡去,找户好人家嫁了吧!”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龙亭位于西塘北面,王怀志展开步伐,顷刻间便到了龙亭下。只见一位黑衣老者,迎风屹立于龙亭之巅,手挽巨弓,气度沉凝,宛若渊亭岳峙。王怀志举目望着老者,拱手道:“让龙教主久等了。”龙腾云哈哈笑道:“你昨日方才与公主成婚,不在家中陪着娇妻,做那乘龙快婿,反而如约来此与老夫一决生死,倘若有何不测,你那锦绣前程岂不付之东流?”

  王怀志也大笑道:“好男儿一诺千金,大丈夫恩怨分明。富贵如浮云,娇妻如嫁衣。晚辈如若不来,岂不叫龙教主独坐孤亭,寂寞难耐乎?”两人同时仰天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顷刻间,这一老一少忽然有了种惺惺相惜之感。

  龙腾云飞身下了龙亭,抚须道:“你与我有恩无仇,今日这一战原也没来由。不过既然定下,那老夫还是会拼尽全力,绝不会手软的。来吧!让老夫看看你小子近年来可有长进。”

  王怀志笑道:“晚辈近年来虽说诸事烦杂,但拳脚功夫却也不敢撂下。龙教主可要小心留意了,若是斗到狠处,晚辈说不得仗着年青,要以少欺老喽!”龙腾云不以为然道:“岂不闻姜越老越辣。你小子若是吃不消,只需开口求饶便是。”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愿谦让。

  雪,依旧稀稀落落下个不停。王怀志与龙腾云一动不动地对峙着,仿佛时间已凝固,又仿佛只要一动,便有石破天惊之举。王怀志轻晃着“七星斩月刀”,只见七点蓝芒泛起幽幽光华,预示着一但出动,便有银河落月之势。龙腾云手握“落日弓”,空弦嗡嗡直响,低沉而悠长,给人种无形的威慑力。

  如此对峙了一炷香的时间,雪已埋过两人膝盖,可两人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王怀志心想:“我若以‘七星困月’攻他正面,他以一招‘回风拂柳’避实击虚,反攻我敞开的胸脯,势必无功而返。”龙腾云心想:“我若以一招‘火树银花’攻他上盘,他挺刀斜斫我肩膀,然后踢我大腿,那我势必首尾难顾。”

  王怀志又想:“我若先用‘金刚伏魔掌’强攻,以龙腾云数十年的修为,必能轻松应付。”龙腾云又想:“这小子功力不弱,若再仗着年富力强,与我硬拼膂力,却也不好应付。”王怀志又寻思道:“我的刀法以快、准、狠为长,若以快攻打他个措手不及,或许能抢占先机。”

  龙腾云又揣摩道:“我若以‘流火星云箭’射他阵脚,接着用‘一指残阳’攻其不备,或许能占到上风。”两人思前想后,尚未动手,却已在脑海里较量了数十招,可谓别开生面。

  一阵寒风卷起残雪,扑打在两人身上,不断发出簌簌声。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龙吟,身随风动,噼里啪啦,刹那间便交了四五招。王怀志攻过去被反震回来,于是拈了个“辗”字诀,抖手反斫。龙腾云举弓架住,左手使出“一指残阳”,疾点王怀志筋缩穴。王怀志回刀护住筋缩穴,左掌一记“万魔臣服”反攻而去。龙腾云不甘示弱,也改指成掌,呼地一招“骄阳似火”迎上。

  此刻两人背靠着背,于是反肘互打在对方肩头,同时往前冲出两步。龙腾云直感左臂酸软,几乎提不起来力道,不由暗惊道:“没想到这小子功力精进若斯,几乎与我不相上下了。”于是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你小子果然有长进。”边说边趁机调匀气息,消除了左臂的酸麻。

  王怀志也被震得气血翻腾,半身酸麻,心道:“这老头不愧为一代枭雄,老而不衰,内力竟丝毫不逊于我,看来还得小心应付。”嘴上却回道:“龙教主不愧为巴蜀第一高手,晚辈佩服,佩服。”

  龙腾云不悦道:“你这话好不讨巧,等于是说老夫仅能在蜀中称王,却不足以独步武林。”王怀志哈哈笑道:“龙教主乃当世高人,为武林所敬重,又何必在乎这些虚名呢?”龙腾云闻言叹道:“想老夫一生争名逐利,却对身边人疏于管教,以至于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这得失之间,原也说不清道不明。”

  王怀志安慰道:“龙教主何必多想,转不如爽爽快快打一架来得舒坦。”龙腾云不由豪气冲天道:“那好,今日便算做老夫收关之战,不痛快不足以慰平生。”他说着举弓连射出三支“流火星云箭”,分取王怀志上中下三路。

  王怀志拉开架势,挥刀劈、削、挑一气呵成,分别荡开了射来的箭气。龙腾云趁机双脚一蹬地面,便如离弦的箭般,猛地弹射向王怀志,举弓力劈而下。王怀志横刀架住落日弓,跟着一脚踹向龙腾云敞开的小腹。龙腾云紧收小腹,斜身避开来脚,一招“落日余晖”击向王怀志肩胛。王怀志拼着挨一掌的危险,回刀反戳龙腾云胸膛。

  两人以快打快,顷刻间又斗了上百招。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龙腾云突然放慢了节奏,出招变得凝重沉稳,一时劲风大作,凛然生威。王怀志急忙抖擞精神,跟着放慢了节奏。只见他每出一刀,都似要力劈华山般,遒健有力,威势惊人。

  金器相交,嗤嗤声不绝于耳,还时不时迸出几朵火花。两人全力相搏,周身逐渐形成一股气流,一但相遇,便会发出低沉亢长的嗡嗡声。此番斗力,远较兵器拳脚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伤筋错骨。时间一长,只见两人额头上不断渗出油脂,显然是体力和内力消耗过大。

  两人打得累了,索性坐在雪地中,你盯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敢眨一下眼睛,唯恐对方趁机压制自己。此刻天已漆黑,龙亭下除了沉重的喘息声,便再无其他声息。两人斗到此刻,已是在比拼意志力了,而这又是最微妙的比斗。谁能压制住对方的气势,谁便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场比武从心斗开始,经过了拳脚刀弓的比拼,接着又是气力的较量,直到现在的意斗,可谓旷古烁今,绝无仅有。之所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比斗,完全是因为二人不为名利,不为仇恨,不为胜负的心境所至。既然得失不存于心,那便是图个痛快。既然只图痛快,那便没了戾气,纯粹成了两人之间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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